刚过谷雨，夏季就在眼前，然而还是春困。周末一觉睡到自然醒，抬腕一看已是九点出头。

大约半年了，周末都淹没在纷乱公务中。几乎天下所有“报人”，周日都要正常加班、熬夜出报。成年累月地连轴转，没有一日得闲喘息，以致整个人终日昏沉沉的老气横秋。

今天，幸得无事。此刻，鸟鸣于窗，燕飞在檐，天地间分外宁静。

缓缓地翻身起床，煮鸡蛋，熬稀饭，蒸包子，磨豆浆，开启一切炊用电器。洗漱，敬香，开窗透气，叠被捋床。一夜风雨后，院落里树叶花瓣飘飞满地。竹帚“沙沙”，一声声不急不慢，似乎扫出了一片禅味来。那葫芦状花台里的一丛丛花树，绿肥红瘦，还有三二滴雨珠粘在“含笑”枝叶上久久地不愿离去，映着早晨的阳光竟也晶莹如珠。

多日未走故乡。昨晚说好的，今天回乡下看望继父，骑行也就半个时辰。在泰东河大桥露天菜摊，买了猪尾巴、嫩蚕豆、小蒜苗和河鲜小杂鱼。这些都是继父喜欢吃的。卖菜的是清一色的农民，菜是自家菜园的，早上刚启刚择，生态、新鲜。人也和气，不刁削。买卖之间，没有讨价还价，完了再抓一把葱蒜奉送主顾，一语一笑让人倍感亲近。回家了，总有一份温暖在守候。

暮春时节，光景迷人。河边桃花粉红，田里麦子青翠，蚕豆花开紫艳，满田的菜花还黄，旷野新雨后空气中漂漾着青草的香味。我眯起眼，张开嘴，一次次地任性呼吸，沉醉斯怀。放眼望去，整个里下河水乡仿佛被水洗过一样，清新爽净，仪态盎然。

陪继父对酌三杯后，搬张小木凳子在门廊边小坐，面对面陪老人说话。老家是个四合院。院前荷塘鸣禽，院后是竹林、梨园，院东小河淌水，院西千里平畴。北面正屋三大间，南首东间厨灶，西间卫浴，中间的大门气宇轩昂。院子左边一棵桂花树已有十几年，此刻黄花吐蕊，暗香盈袖。西侧一株枇杷，树叶冠盖，藏掖花白一朵朵。八十六岁的继父倚壁坐在藤椅上，抽烟喝茶。头发苍白，面色红润。两个月前帮继父体检，没有“三高”，除了双目失明，别无他恙。望着继父酒足饭饱、康安怡然的神态，我真想走上前去静静地抱一下他。阳光静静地照着，那只小黄狗匍匐在继父脚下蹭来蹭去，蜷缩在窗台上的小白猫眯起双眼似在四下里探询什么。继父安详欲睡，高家墩子犹如进入无人世界，一切是那样的静美空灵。

正午返城。拉上窗帘，别墅二楼房间犹如笼上夜色，幽静，温馨，正是午睡的好时光。深睡慵起，细想岁月静好，唯春光与阅读不可辜负。午后的阳光绵软、温厚，斜倚在阳台“逍遥椅”上，捧书游览。浅盏“大红袍”，半盒荷花香烟，一本《人间有味是清欢》，一遍遍悄悄地吹拂着内心的浮尘。听于丹与星云大师的智慧对话，似入仙境，如闻仙乐。伴着茶香、烟香和书香，我借一双慧眼和一绺悟性，在这春深树绿的时候，把寻常如水的日子雕刻成花。书读得累了，下楼看电视，置换互补。倚躺在半圆的黄藤吊篮里，怀拥绒毛大狗熊，吊篮前后左右地晃荡漂移，烦恼一丝丝销声匿迹，那颗悠闲的心起伏荡漾。央视八套正播《远方的家》，说的是中俄边境上的两国一岛，第一次听闻颇感新奇。这档节目叙说山青水秀、饮食起居、风土邑物和人文怀远，既长知识又陶冶性情。我不喜欢看动物世界，我见不得血和泪，一见性命之危就忧心惴惴。那弱肉强食的血腥撕杀，那生物群落的一夜毁灭，那狮王巨象临殁前的惨烈和悲凉，让人心惊肉跳、浑身冰凉，不忍卒观。我喜欢昆曲的高雅、京剧的精粹、黄梅戏的灵俗。我喜欢《风华国乐》，弦音清澈，笛声悠扬，听来轻松、明亮、愉悦，如入黄山漫步，如浸温泉洗浴。有时候偶见电视剧人物命运坎坷，贫困，疾病，灾难，其情其景悲怜感天，不禁潸然泪下、襟衫尽湿……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客厅温暖柔和的淡黄色窗帘宛如慢慢浸染一层淡黑，黄昏降临。一个人独坐沙发，深深地望着对面墙上巨型的木雕“福”字，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心下一片澄明。贵贱高低，荣辱得失，咸淡生活，冷暖人情，伴随一缕缕茶气袅娜升腾，转瞬间化为乌有。口角噙香，眉梢含情，这世上，没有比想象更美的风景。这一辈子谁来陪？“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惜子如初，执子偕老。也许，生而有爱就足够了，无须更多。外面的风变得轻浅，晚霞由天向地漫流无边，四周幽峭寂静。此刻，前面隔一家飘过一段段琴声，那是钢琴老师的学生“还琴”来了，一拨拨的，孩子们青葱活泼。俄顷，猛一声《祖国颂》高音响起，如铜锣亮膛，这是同墙一檐的邻居老张在唱。计划经济时代，老张在粮店，很吃香，待遇又好。他喜欢唱歌，曾是粮食局文艺演出队的领唱。七八年前下岗，此后一直送奶。每天凌晨，不管阴晴寒暑，都能听见隔壁奶瓶的清脆碰撞，那是老张整装待发。热情、乐观、豁达的老张，六十大几的人看上去一如半百。

晚饭，一粥一菜。闲坐半小时后，照例是行走，每日万步。柏油大道平坦如砥，两旁香樟如荫，路灯迷蒙晕黄，野兔野猫不时穿路而过。悚然一惊后不禁莞尔，呵呵，太平盛事，人兽同乐。偶遇中年夜钓人，歇步闲观。清粼粼的河面漆黑如墨，坡上芦苇浓密如遮，一人一竿，遗世独立。突然“亮浮”上下漂移，拉竿起钩，一条亮白的野鱼欢欣入篓。其意不在得鱼之多寡，而在乎心寻清静。夜风在耳边掠过，音乐在耳畔缭绕，脚步在路上回响，心情在春夜放飞。哦，我运动，我健康，我快乐，人生如斯，所欲几何？

汗身淋漓，浴池里驰然而卧。已而披衣起坐，铺纸蘸墨，一任天马行空的诗性恣意流放。楷如立，行如走，草如风。颜平原的雄强朴茂，黄山谷的豪迈和旷达，怀素、张旭的狂放俊逸、出神入化。每每端坐案前，临帖执笔，反复咀嚼和品味。读其书，悟其性，解其味，得其道，谈何易举？都说心有桃花源，情寄山水间。人生有时结果并不重要，我看重的是沉浸过程、享受过程，得其一二就是平生万幸。

夜色如水，徐徐地抬足扶梯，登上三楼欧式圆亭。弯月如钩，孤零零地悬挂在高空，满天星斗微弱闪烁。灯光迷蒙，笼着城市的暧昧。远方的乡村沉静如黛，仿佛隐藏无尽的富庶、欢乐和向往。住宅小区前的酒店灯火通明，舞台暖响。牌酒歌浴，节目连环，热闹欢腾自不必说。关闭一天的手机悄无声息，盈损得失无关乎情，远离应酬，闲隅养心。一个人抚坐在圆亭下的陶瓷圆桌旁，细数星明星暗，凝望云流云歇。因为无能为力，所以顺其自然；因为心无所恃，所以随遇而安。遇见，感激；相爱，珍惜。转身，优雅；挥别，微笑。对人，不卑不亢；对己，不慌不忙。花开色香味，人立才情德，让如烟往事相忘江湖，只要娇俏自在，用力过好自己的日子。在不绝如缕的嘈杂纷乱里，始终拥有壁立千仞的极品冷峻……夜风凉薄，心意安谧，于是带着满怀的温厚、纯美和淡泊，轻轻地起身回屋。

闲适周末，一日之静。当一回宅人，心在家的一角安然栖息，于今月夜，挽柳岸清风当有好梦相随。（高桂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