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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父,我想再静静地抱一抱你

来源:未知     点击数:2228     日期:2015-10-29 09:33:10
午夜。一弯眉月挂在高大的梧桐树梢,湛蓝的天空星辰闪烁。这幢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五层宿舍楼,在闹市边丛生的平房中鹤立鸡群。此刻,家家户户都锁门关窗熄了灯,大楼似乎静穆地陪侍着头顶上的弯月繁星。审完报纸大样,我急匆匆地赶到继父身边守夜。继父因患青光眼,八年前双目失明。年近九十的人了,

午夜。一弯眉月挂在高大的梧桐树梢,湛蓝的天空星辰闪烁。这幢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五层宿舍楼,在闹市边丛生的平房中鹤立鸡群。此刻,家家户户都锁门关窗熄了灯,大楼似乎静穆地陪侍着头顶上的弯月繁星。审完报纸大样,我急匆匆地赶到继父身边守夜。

继父因患青光眼,八年前双目失明。年近九十的人了,能吃能睡,能坐能行,约摸五六年没打一次针没吃一粒药,街坊邻居都甚觉惊奇。半月前突发性吐血泻血,来势凶猛。那夜从绿色通道入院治疗、检查,监视器上的心电图几乎是一条直线。我们焦急,我们惶恐。两百毫升血输进后,直线渐渐弯曲。在我们眼里,那是世界上最伟大最耀眼的曲线美。个把礼拜后,继父能吃些,搀扶可行。于是从早到晚闹着要回家,似是病祛人安,无奈打道回府。然而回家后继父四肢乏力,茶饭不思。要知道入院前一天早上,他还像以前一样若无其事地在华联酒楼里吃了一大碗馄饨哩。连日来,继父躺在床上只喝些温水,吃些糊状“八珍糕”。他不分日夜动辄啸叫,喊亡人,说鬼话,我忧心忡忡。再送医院,继父不去;请医师上门,既无热度,且血压心率正常。焦灼狐疑地寻问做医生的朋友,都说也许是大限来临。

夜久语绝,万籁俱寂,继父在宽大的床上蜷缩一团。我斜躺在挨床而放的沙发椅上,双腿伸过去,把两脚跷在继父这一边被子里头。夜凉如水,一丝丝清冷不时地从地上渗入腿膝。捧书看了一会儿《曾国藩》,帮继父掖好被角。微弱的灯光下,我面向着继父迷迷糊糊地小睡。

“我要——喝水!我要——喝水!”继父在锐叫。在静谧的午夜,特别的响亮,异常的刺耳,我赶紧伸手关严窗户。挪开半垫半盖的被子,我双脚落地,腿肚子蓦然“抽筋”。试着单腿立地站了站,稍好。我在事先倒好的半杯冷开水中兑了些开水,这样不会等待水凉而耽搁。抿了一口,不烫不冷。在杯中置一吸管,将弯头部分插入继父嘴中,躬身端着杯,让继父一口一口地吸。如此这样,既不会喝猛了呛人,又不会喝少了还渴。先前我是用乳儿奶瓶装水的,继父嫌吮吸吃力。大概每半个时辰,继父就要喝水。在其朦胧而寐之际,我不时地用棉球蘸水,润抹其苍白开裂的唇。一蘸一抹之间,我浮想联翩。大学毕业前夕,继父叫我去沪上过春节。他是泥瓦匠,在沪上砌房子。房子建好了,家随工地走。那次,我们住在闸北荒郊的工棚里,夜里我发热口干。继父起身,不料昨晚忘了打开水。正值凌晨,食堂无人。烈风大雪中继父去工棚外取水,水龙头冻结了冰。继父半夜骑车跌跌绊绊到远离工棚六里开外的农民家中,一户户敲门乞水。回到工棚后整个人身上直冒气,似洗桑拿。他打开工程高空照明的碘钨灯,把水壶放在灯架上烤,俄顷就听见优美悠长的水开笛鸣。

客厅里的闹钟嘀嗒嘀嗒地走,不缓不疾。四更天了,人们大都沉浸梦乡。继父一动,我就瞬时警醒。楼脚秋虫唧唧,窗前街灯倦倦。抬起头戚然看天,疏星眨眼,风起云涌,一片片乌云淹没弯月。好像要变天了,我刹时生起一种不祥之感。难道苍天昭示今夜继父西归?不,绝不可能。半个时辰后,啪啪啪的雨点敲击在厨房平台上电视转播的露天锅上,天空漆黑深不见底。淅沥沥的秋雨催人入眠,昏昏沉沉地我竟打起了盹。

“我要——吃!我要——吃!”继父在呼叫。一骨碌推被而起,我忙不迭地应声下地。像窃贼一样,蹑手蹑脚哄着继父,生怕惊醒四邻。这些天,继父天天如此,邻里们深受其害,但没有一个人对我们唠叨和抱怨,反而安慰我们说:“谁家老人没个头疼脑热的?侍候病人,难。”我掰了两块“八珍糕”,大拇指长,泡了小半碗,不稠不稀。稠了,难咽;稀了,难喂。我小心翼翼,身上的绒披滑到地上也无暇顾及。继父吃了三小汤匙,扭头而眠。一痕糕液粘在继父嘴边,我用抽纸轻轻地揩去,拖过被子盖过他瘦骨嶙峋的双肩。凝视碗里的八珍糕,不觉陷入对往事的回忆。在我少年的印象中,上海就是继父,继父就是上海。小时候偶尔到沪上,如同过年。我特别喜欢吃继父食堂里的“素肢”和“红烧肉”。那“素肢”有小孩子巴掌大,软松松、嫩哄哄的,又香又甜。那“红烧肉”带皮,有小铲口宽,一支笔长,又黑又红,且厚且腻,咀嚼在嘴里滋滋地冒油,解馋!每到饭事,我老远看见继父穿着那件永远泥污满身的灰黄工作服疾步走来,瘠瘦的身子好像会被劲风吹倒,帆布工具包的饭盒里一定装有素肢和大块肉。年方十八的我站在工棚门口,穿着继父用一个月工资买来的深藏青西服,笔挺、潇洒……

从回忆中走来,目光正与窗台上那盆小铁树相遇。小铁树枝青叶绿,生命蓬勃而刚劲。苍天有情亦老去,似乎人不如树。这些日子继父一天天瘦下去,两颊只剩一层皮。苍颜白发,嘴瘪眼陷,鼻子塌下来,仔细端详,心疼而辛酸。

“我要——解手!我要——解手!”继父在嘶叫。我像冲锋的战士听到号角吹响,一把操过他的被子,顺手从床头柜上拿来那只蓝色尿壶。继父解不下来,等了刻把钟,尿下一线,还滴沥不尽。外面雨声萧疏,从拉开一条缝用来透气的窗沿吹进冷彻的风,冻得人瑟瑟发抖。抬腕一看,凌晨四时。街上不时传来重型汽车碾压公路的轰隆隆的声音,不知为什么,我倏然想起刘和刚《父亲》那首歌的深情旋律。继父还未失明前,我们每次回家,继父都像举行盛大宴请,奔走相告,买鱼买肉,大张旗鼓。像迎接贵宾,忙得整个高家墩子无人不晓。我们饱餐一顿后回城,继父累乏至极,往床上一躺就是一两天。

黎明时刻,风肆意裹挟着雨滴狠狠地甩在玻璃窗上,宛如点燃的串串鞭炮,声声脆响。我斜躺在沙发椅上,方寸之间局促难眠,索性坐起来刷屏。坐累了,在房间里踱步徘徊。哦,这个时候仍有圈内朋友在平台上漫发微信,是那些一个个家中无事、精力过剩的多情夜猫。不是吗?老人健康,真乃儿女天福。

“我要——大便!我要——大便!”继父在喧叫。我撂下书,转过身,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到了,到了。”我从床底下端上白瓷便器。待我撩开被面一角,一股熏天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几欲呕吐。多少次了,继父有解便意识,但都控制不住,总是淋上一床。每天“一便”,我们就得忙活大半天。推窗开门,通风透气,几个时辰后污秽之气仍还阴魂不散。亲友探望,寒暄过后,我都有意无意地敦促其快点离开,免得饱受这气味之罪。此时,继父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满脸羞愧。我打开空调制暖,从继父身上拉出成人尿不湿,解去内衣纽扣,继父赤身裸体。擦去脏物,用干净床单把继父浑身裹上,抱起来徐徐安放在沙发椅上。顺手把盖被、床单及垫臀用的漏孔塑件统统扯到地上,换上新的床单、塑件。一切铺展完毕,再用温热大浴巾将继父身上又一次擦拭,而后把他抱回床上,换上干净尿不湿,盖好新被。继父侧过身去,一言不发。

烧水!烧水!在头顶扣好雨伞,一件件地把内衣、被套、床单和漏孔塑件依次在院落的露天洗台上又冲又刷;待冲刷干净,一件件地在大木桶里用滚烫的开水浸泡、踩踏、揉搓。走过这一程序,再一件件丢进老式水仙洗衣机,清洗、汰净、甩干;最后一件件地晾晒在宽大的廊檐下……刷着刷着,我仿佛看到清晨鸟鸣继父在高家墩子长满芦苇的河畔码头为襁褓中的女儿洗尿布;搓着搓着,我仿佛看到黄昏来临年迈的继父在蚊蝇四飞的纱帐外为患病卧床的母亲端屎端尿;洗着洗着,我仿佛看到继父在水乡樊家舍雪夜摆渡、在天目山脚下暑天敲石子;汰着汰着,我仿佛看到继父帮我照看建设中的别墅时以砖堆作屋、深秋时节席地而眠……捋把汗,直起腰,我一阵眩晕。落叶飘零,秋色阑珊,眼前的一墨台城醉卧在祥和烟雨中。

在我汰洗衣被的时候,满锅杂鱼汤在煤球炉上经过两个钟头的文火煨炖,秾丽乳白,香味四散。肚子空了,继父醒来后就可以一享鲜味。

东方欲晓,晨曦初露。我冲澡,漱口,更衣,重又躺回沙发椅上。听着继父轻微而均匀的呼吸,我神定心安。不知不觉地困顿袭来,我迷糊入梦。大姐换班开门,我神经质地站起来,绒披滑落一地,此刻已是风住雨歇。一缕纤弱的阳光从低矮的窗口怯怯地探进来,匍匐床沿。哦,继父又挺过了一夜,又逃过了一劫。继父现在已不能听我说话,也不能把我辨认。我心里虔诚祈祷,也默然起誓,继父养我长大,我定然陪继父终老。我隐约地感到,冥冥之中,继父那善良而卑微的生命里总有一朵祥云氤氲缭绕。

继父,我想再静静地抱一抱你。(高桂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