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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 迁

来源:未知     点击数:2951     日期:2016-06-01 09:41:52
乔 迁桂荇今晨突然降温,秋风呼呼地扬起满天灰尘。农民正德拉着那辆加长板车,如犁田的牛一步步埋头向前。这是上坡路,车上装着橱柜、床被、桌椅、米面和锅碗瓢勺,还有钯锄农具。妻子在后面赖着屁股直着膀子推,人几近匍匐。老母亲裹着头巾在板车左侧半推半扶,因用力牙骨从腮帮里往外凸……脸上不知

乔 迁

桂 荇


今晨突然降温,秋风呼呼地扬起满天灰尘。

农民正德拉着那辆加长板车,如犁田的牛一步步埋头向前。这是上坡路,车上装着橱柜、床被、桌椅、米面和锅碗瓢勺,还有钯锄农具。妻子在后面赖着屁股直着膀子推,人几近匍匐。老母亲裹着头巾在板车左侧半推半扶,因用力牙骨从腮帮里往外凸……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淌下来洇进嘴里丝丝地咸涩。

前后五趟,从河东到河西,全部家当已经搬迁。夕阳西下,一家人坐下来,在租来的简陋农居茫然四顾。正德头发湿漉漉的粘在额前,腿骨几乎散了架。

正德的红楼房堂皇气派,在河东几个村可谓凤毛麟角。三层,四百平方。红瓷砖贴面,不锈钢圆窗,大理石铺地,琉璃瓦上盖。框架钢混,四层楼板,屋顶还有一方凉亭。两面环水,屋东边是生态园,一年四季青翠秀丽。庭院深深,一百平方。大门煌煌,宽高三米。院南边四间砖混平顶:厨房,卫浴,猪圈,羊馆与鸡舍合二为一。红楼砌好这几年,正德买了辆拖拉机在城里跑运输,生意红火。儿子大专毕业,进了一家与中国500强联手的机械企业。家中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菜园收成一年年饱满。“都是祖坟葬得高,红楼风水好”,衣食无虞健康无忧的老母亲常微笑着自言自语。

今年暑气还未消尽,村里一纸送到门上,告知拆迁。早前头就有传闻,说开发商要在这三里城郊建筑数栋三十层地标高楼。开始,正德一家人谁都不能接受拆迁现实。红楼砌起来才五六年,儿子正谈婚论娶。正德心乱如麻。白天拼命干活,有几次拖拉机差点开翻。回到家一脸灰黑,动辄就发无名火。颇有酒力的他这些日子经常酩酊大醉,半夜醒来从楼下到楼上,独坐凉亭里万分焦虑,头发一把把捋下来散落在地,胸里头像谁挖走了心那样空落凄惶。

丈量,评估,闪晃的红外线犹如一把剪刀在分割红楼的筋骨。漏项,核加,白纸报表上一行行数据犹如卸解下来的红楼的五脏八腑腥气缭绕。

约谈,一次次约谈。

黑夜,一个个黑夜。

磨破了嘴皮,说干了舌苔。为拆迁,掰指头见仁见智;为价格,拉大锯你上我下。一边是公家利益,一边是百姓得失。公家谈协议的人用足用活政策,全力向拆迁户倾斜。一个半月下来,正德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白天恍恍惚惚,夜里迷迷糊糊。谈协议的人或风雨夜归,或彻夜不眠。人,一拨连一拨;理,一摞又一摞。拉起家长里短,亲如兄弟姐妹;论起价格补偿,双方唇枪舌剑。

那日,天已蒙蒙亮,客厅里烟雾迷蒙,脚下满是烟蒂。又是一夜谈下来,正德夫妇与谈协议的人面色蜡黄,终成共识。正德粗糙的手抖抖索索地抓起那支蓝壳圆珠笔,在协议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母亲开刀医生叫他在生死协议上签字的那一刻。

撂下笔,目光扫视屋里四五个谈协议的人,正德转身奔向东房,倒身伏在床上竟泣不成声,全然不顾男人的尊严和风范。几乎同时,妻子搂着谈协议女同志的脖子,“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夫妇俩也许想到当初建房因宅基地一天天跑村里跑农户请求调田的艰难,想到了因为“批小建大”被公家一次次推倒砖墙的窘迫;也许想到二楼阳台出线邻里“找刺”一轮轮息工谈判的焦灼;想到建房后期骑虎难下向亲友借钱在人家门口一回回徘徊的羞赧;也许想到建房中一夜夜睡在砖头堆里守护的饥寒,想到一袋袋水泥在暴雨中浸泡变成石头的肉疼……夫妇俩泪流满面。

家住南河对面的大舅子前年拆迁,现已搬到安置楼居住半年。这里共有八栋二十层高的单元楼,所居者全是拆迁户。大舅子前日请正德来喝酒。仄身拐过一个个楼角,绕开一只只火红的炭炉来到十七楼。大舅子是村里的会计,说自己当初拆迁也顾虑重重,百个不情愿,故土难移,但后来想通了。拆迁不就是挪个窝吗?住单元楼时尚清爽,与城里人生活无别。话说回来,国家需要是最大,个人的事充其量也只是个小拇指。醉眼朦胧中,正德只觉得大舅子飞动的嘴唇上下翕张,心下的壅堵和凝重渐已消散。下楼时与熟人热情招呼,只见住户们脸上个个洋溢着欢欣和惬意。想起自己一栋红楼拆去,却换回三套新房,这划得来……

西边的太阳由黄变橙,由橙变红渐渐地暗淡下去。家什粗粗安置后,正德夫妇从租房来到老家红楼旁,挑点花菜大蒜回去炒,顺作最后的道别。此时,不晓得从何方来的人已把门窗卸下,正在捧瓦放梁。大楼窗口如挖去眼睛的窟窿在默默张望。两支烟的工夫,顶层楼板已被吊起搁置在屋东头菜园里,挖掘机颀长的手臂三两下就把砖墙推倒,轰隆隆的声音伴着四散的灰雾震天价响。家中看门的黄狗绕着红楼来回汪汪地狂叫,妻子的眼泪又不争气地顺颊流下。正德轻轻推走妻子,“走吧。走吧。”言语苍白无力。日前在街上听说最近上头有文件,明年不准再将农民“赶”上楼,把腾退出来的宅基地和农田拿给开发商盖高楼了。残阳如血,正德对掀掉“盖头”的残楼投去最后一眼。

这天夜里,正德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了早更头才昏沉沉地入睡。他梦见自己正往簇新的安置房搬迁,全家喜气洋洋。蓦然脚下一滑,身子直往下沉仿佛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洞。惊惶起坐,一脸冷汗,望窗外已是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