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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一生时光慢慢变老

来源:未知     点击数:3739     日期:2016-12-19 10:23:38
萧云天 “万顶千丝乱,一剪三面美。”这是一位年老的学人送给徐老爹的一副店联,也是里下河水乡的父老乡亲几十年来万口如一的认知和赞美。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国庆大典刚过,又迎来曾孙的新婚大喜,八十五岁的理发师徐老爹每一条沧桑皱纹里都嵌满了喜悦和幸福。 溱湖汤汤,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萧云天

“万顶千丝乱,一剪三面美。”这是一位年老的学人送给徐老爹的一副店联,也是里下河水乡的父老乡亲几十年来万口如一的认知和赞美。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国庆大典刚过,又迎来曾孙的新婚大喜,八十五岁的理发师徐老爹每一条沧桑皱纹里都嵌满了喜悦和幸福。

溱湖汤汤,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天刚蒙蒙亮,古镇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氤氲的水气在芦蒲环抱的河面上,袅袅娜娜地四处飘散,不慌不忙。密匝匝的菱蓬,青翠欲滴,其间有羞涩的朵、有半开的瓣,还有盛放的花。七八只灰鸭子闷下头来在水里啄食,三四只白鹅昂首漂浮如傲慢的少妇,高亢的嘶鸣唤醒了枕水而居的两岸人家。于是,窗棂次第打开,一个个探出头来,抬眼看天。千户居比邻,一桥连三庄。徐老爹眺望东庄上空的飞燕,从西庄迈上八字桥,两支烟的工夫来到北庄。他的小店就在北庄八字桥下,一个拥有六十载门楣的老字号:溱湖理发店。

店铺不大,二十几平米。青砖墙,小瓦盖顶,门前滴水檐的深灰瓦当上,清晰可见“福禄寿禧”的隶书烧制。没有霓虹灯的招徕,也没有按摩床,染烫护理用品和时尚杂志四寻无见。流行音乐,杳不知其所之也。所有这一切,如一张发黄的黑白老照片。但是,这里有一套灌在竹筒里的“掏耳行头”,还有苍颜顾客数十年的美好回忆。此刻,徐老爹从屋里走出来,微笑着跟客人招呼早安,声音洪亮,似乎把门前的河水推开层层涟漪。因为长年浸泡在洗发水里,又要握刀执剪,徐老爹的双手已变得干枯皴裂,大拇指、食指上刚贴了好几块胶布,一道道如圈如箍。

今天的头桩生意,不做别人,只为曾孙服务。孩子这些天忙得脚不点地,不亦乐乎。当新郎官,不能蓬头垢面。昨晚曾孙主动说,要烦曾爷爷老手抬举,做曾爷爷的自然悦乐而为。曾孙是他一手带大的,从睡吊桶到藤篾坐篮,再到坐行两便的摇车,号淘的哭和咿呀的笑,遗落在小店里的每一个角落。洗头、推剪。修面,吹风。半个时辰,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挺拔潇洒地站在徐老爹面前。老人喜逐颜开,眼睛笑成一条缝。走之前,曾孙给徐老爹一只大红包,既为今日生意开市,更是聊表对曾爷爷几十年疼爱的孝敬与报答。

太阳升起来,大地一片光辉,小街上担蔬菜的、送鱼的、下早班的、上学的,人渐渐的多了,徐老爹也开始忙起来。他是个外乡人,少年逃难来到水乡。水乡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自古以来 “皇娘阁”的美誉就传得很远。这里水网密布,河汊纵横,稻麦两熟,瓜果飘香,是名副其实的鱼米之乡。都说荒年头饿不死手艺人,那时,徐老爹跟人学理发。从磨剪刀开始,刮胡子,掏耳朵,最后剪头。每天烧洗汰晒,屁股难得挨着凳,到晚上手脚酸疼难忍。两年出师,另起炉灶,徐老爹开始了自己的理发生涯。

徐老爹刚正磊落,英名远播。解放前,年轻气盛,他一柄铁钯去锄奸,吓得汉奸龟缩在鬼子雕堡里,闻风丧胆。五七年反右中,因为仗义执言,他被打成“右派”,挨饿受冻。“大跃进”时,他对浮夸风颇多微词,因而进学习班,朝读暮念。“文革”期间,又与“造反派”铆上了劲,锋芒毕露,生死不渝。和他同时代的乡人,无不对其佩服和敬崇。与此同时,他也从未放下手中的推剪。一个甲子过去了,时势嬗变,天翻地覆,他那颗善良正直的心一如既往。用时髦的话说,叫不忘初心,继续前行。老伴在“文革”中忍受不了株连迫害,乘鹤西去。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从此店里就他一个人打理。

每天早上五点多,徐老爹起床,生炉烧水,灌在暖水瓶里,一天要烧四十瓶,冬季更多。客人弯着腰低着头,到木架上的脸盆里洗头,满脸热乎,好不快哉。那张槐木包皮转椅已经破败,木板坚硬依旧,却是“皮开肉绽”。两年前,徐老爹才把那用了几十年称心顺手的手动推剪束之高阁。眼下,电推剪和电吹风,是小店仅有的两件电器。烫染不健康,会致病,多少年来他从不惹手,安分守己打理传统方正的老发型。顾客从过去的小孩、青年男女到现在的半百老人,一大批铁粉纷至沓来。变化最大的是价格,剃个头,从六十年前的三分钱到现在的五元。

中老年人大多早醒。每天,第一波客人会在早上六点来,一天下来,约摸能做十多位客人。逢年过节,生意多些,有时要忙到子夜。这些年徐老爹开朗乐观,从未生病住院,连感冒都很少,这是不是奇迹?哪一天有事不去店里了,人家会找到他的家。“都是老顾客,见个面,理个发,说个话,心里舒坦,不能让人家失望。”徐老爹说这话的时候憨态可掬,诚挚可鉴。刮胡子和掏耳朵是徐老爹的两手绝活,但他自己从不这样吹嘘,倒是他的客人说起这两样,自豪万端,眉飞色舞。他拿出四件套,如数家珍。一边细说,一边摆弄。这四样物件,他从不肯别人碰,做活计时自己也是小心翼翼。毛球在耳洞里悠悠地转一转,小刀轻轻地刮一刮,耳扒缓缓地掏一掏,镊子徐徐地夹一夹。用心一事,掏耳大吉。客人理完发,四仰八叉舒坦地躺在椅子上,涂上皂沫,敷上毛巾,等候刮胡须,是最惬意最舒心的享受。俗一点说,胜过吃肉。剃过头,刮过脸,掏过耳,那轻松劲儿,那舒爽气儿,那精气神儿,如泡澡堂,如酌小酒,飘飘然欲羽化登仙。“皇帝老子叫,都不去!”正在等候理发的中年汉子如是说。也有没客的时候,徐老爹捧着那个盛装过饮料的大茶杯,满口茶下去,躺在椅子上安然小寐。阳光照在墙上的大挂镜上,又折射到老人的脸庞,红润,温慈。镜台上的老式摆钟“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走着。那只小花猫蜷缩在脚下,眼睛慵懒而迷离。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屋檐下细声啁啾。清风,暖阳,流水,一派静谧祥和。虽然每天收入菲薄,但徐老爹淡然处之,心中牵挂的是那些风雨几十年忠实从一的客人。

水乡里的风俗,有送嫁迎娶不同路的说法。曾孙娶亲的车队早上从西庄出发,甜蜜上路,奔向东庄。在女方家吃过“发轿”酒后,绕道北庄热闹闹的返回。理发店是必经之道。设若不讲排场的话,新娘子家在东庄,“花轿”几步一跑就能到西庄曾孙的别墅新房。如果要比气派,家里轿车有的是。曾孙的座驾是 “奔驰”。还有一辆是孙子的,“雪佛莱”,机关上班,来去方便。可是如今的年轻人有点疯狂,不用花轿,也不用豪车,曾孙独出心裁,搞了什么“单车婚礼”,说最简单就是最华丽,环保又浪漫。还对家人洗脑说,朴素的单车婚礼一样让人惊艳。徐老爹正想着,来了,娶亲的车队来了。那些自行车头绑着彩带,扎着粉色气球,迎亲人员是清一色的红T恤,细望下面还有一行字:“陪你走到老”。西装革履的曾孙豪迈倜傥,春风满怀;新娘子花枝招展,热泪盈眶。曾孙骑着一辆红色三轮自行车走在最前方,身后几十辆自行车队浩荡如龙。车队趟过八字桥,途经北庄,此刻正往西庄进发。这是一道乡村风景线,赚足了眼球,同村的乡邻纷纷走出家门,在老街新巷拊掌观赏,有祝福,有赞许。歌声相伴,鞭炮欢鸣。张宇的歌《给你们》四处回荡:“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一家人……”迎亲车队渐行渐远,徐老爹回到小店,喜不自禁,不禁哼起京剧“苏三起解”。曾孙的这种娶亲创意,与他刮胡掏耳一样,可也算是四方一绝?

太阳快要落山了,一缕缕光线照得小店暖洋洋的。徐老爹打扫屋子,把一堆堆头发倒进蛇皮袋里。他准备回去喝喜酒了,今天所有亲友和庄客都要来。孩子们渐渐地长大,自己也慢慢地变老,岁逢盛世,安康吉祥,一天天过着小日子,如此甚好。这时,晚风轻轻的,夕照依依的,远望西边的天空是满目的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