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江湖
兰州的一家伊斯兰教堂,墙面已陈旧得不忍倚靠,生怕阳光不小心剥落。我好奇地走进,清晨的阳光在那里抽丝成帛,滑过坎坷的心田。
耳畔绵绵流过虔诚的诵经声,如同夏日湖畔回旋的清风。我挑一个位置坐下,旁边是一位身穿太极服的老人。他双手捧着厚重的《古兰经》,眯着眼端坐着,嘴唇翕合,念念有词。我默默地看着他手中泛黄的经书,久经磨损,卷翘的书角无聊地打发着阳光。他那样入迷,仿佛成了尘埃中的一朵昙花,四时流转,浑然不觉。
诵经声渐如昏黄的烛火,将熄将灭。老人这才意识到我的存在,肃穆的脸上浮现出素雅的微笑,不可捉摸的慈悲与安详。
人群并未散去。大家亲切地交谈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慷慨地绽放出明亮的笑容,阳光牵起他们的嘴角,浸过眼睫、眉梢。
不久,教堂中便热气腾腾,一碗碗澄澈的拉面端了上来。或有几点葱花漂浮,沁人心脾。
我虽是外人,也分得一碗,就着几缕阳光,尝一口面,竟然淡然无味。看着邻位的老人,微微笑着,甘之如醴,我却难以下筷。教堂中有形形色色的人,或有西装革履的,匆匆吃完面便匆匆离去的;或是携了孩子来的,一口一口地递至樱桃小嘴里,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老人似乎看透我的心思:“趁热吃吧!这面不同外面,是正宗的兰州拉面!”话毕,捧着碗唏嘘地啜一口汤,阳光洒在浮动的油花上。
一开始我便好奇于老人的穿着,交谈中我得知,他每天早上都会温习鹰爪拳,再开始一天的工作。老人和蔼笑道:“刚好吃完拉面浑身筋骨活络,走,要不要看我打上一拳?”我欣然应允。
随老人来到一处老药厂,药厂以凉茶闻名,周围桑树环绕,“春取桑枝,风显利关节;夏摘桑葚,生津止渴;秋打霜桑叶,疏散风热;冬刨桑根白皮,利水消肿。”一株桑树,四季入药。我方才得知老人是药厂前辈老药工了。
药厂门口一片偌大的空地,正是老人每天练拳之处。只见老人一招一式刚柔并济,看似平凡无奇,实则暗藏玄机。老人说起几代医者心口相传的训言:“药有先煎后下之别,火候有文武大小调控。煎茶犹如武术,既需要谋篇布局,也得要步步为营。”古桑在晨风中沙沙作响,见证着百年光阴,四季轮回。
自上世纪末,中药炮制步入现代化,钢筋铁甲之躯取代了药工的双手,一个属于手工业的时代,也许就这样结束了。然而,老人依然坚持只用古法。
煎茶,首先要备好料,一剂凉茶,三十三种中草药,“紫苏叶、青蒿、香薷、薄荷、葛根、前胡、防风……”年近古稀,很多生活琐事老人记不清了,唯独说起凉茶配方如数家珍。
数小时后,茶煲冒烟,汤色渐浓,几轮煎煮之后,煎茶技艺中最精妙的部分方才开始。
玉叶金花,可清热解毒,距离药厂60公里开外连绵的山地丘陵中,这种野生药茶正在滋长。追逐一朵鲜花盛开的时间,等待一颗果子成熟的时节,然光阴似水,倏忽来去,把握住最佳的采摘时机,是中药人心头牵挂,却不敢怠慢的事情。老人早已提前吩咐徒弟上山寻找玉叶金花,新鲜度下煲刚刚好。与普通凉茶不同,老人煎制的茶并非纯粹的药汤,而是选用实实在在的野生茶叶,这才是其中的奥妙所在。最后一步浸茶,是茶剂制作的关键,让药茶和药汁融为一体,看茶叶或悬或沉,人生浮脆,我不禁想起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一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挥洒着汗水,渗透着匠心,本草的生命在双手间转化。古法与现代,孰轻孰重,没有定论。只是老人认为,古法炮制更像一门功夫,与武术一样,凝结着中华民族千年的智慧,拥有着强健体魄的力量。世间万物顺乎天理,如期而至的灵性,成就了本草神奇的生命,也揭开了医者深藏的良苦用心。
我仔细端详老人的脸,时间会改变一个人的样貌,却动摇不了他的精神。年华老去的不仅是这位老人,也是每位老药工不得不面对的命运。但正如有本草的地方,就有倔强的生命、执着的坚守、真诚的付出,这是药工们以生命谱写的史书,铸就了一个民族不朽的年华。
马路只管呼啸,凡尘只顾喧嚣,老药厂一片寂静,静得只听见一颗初心,砰砰跳动。但愿我们也能如此,褪去声色迷离的烟火,找寻属于内心的信仰,俯拾一颗纯粹干净的灵魂。(纪 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