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古城,挟历史之蕴藉,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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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北移民

来源:未知     点击数:2029     日期:2017-10-17 09:41:26
立秋已过半月,天气还是溽热难当。阳光沉乎乎地挤压心胸,长裤如蛇一般缠腿,恨不得一脚甩脱。此刻,临街的这家“杨李千一”足道馆,店长助理张帅臣正在巡视。他抓着对讲机,脸色峻朗,眼睛如警似鹰,两道浓黑的剑眉英姿飒爽。天蓝色短袖,两扣白领,精神!深藏青西裤,黑皮带,黑皮鞋,庄重!

立秋已过半月,天气还是溽热难当。阳光沉乎乎地挤压心胸,长裤如蛇一般缠腿,恨不得一脚甩脱。此刻,临街的这家“杨李千一”足道馆,店长助理张帅臣正在巡视。他抓着对讲机,脸色峻朗,眼睛如警似鹰,两道浓黑的剑眉英姿飒爽。天蓝色短袖,两扣白领,精神!深藏青西裤,黑皮带,黑皮鞋,庄重!尤其是一头乌黑短发,干练而洒脱。

十年前的端午时节,十五岁的张帅臣初中没念完,就独自拎着行囊,从苏北农村“南漂”上海。走出车站,伫立车水马龙的路边,茫然四顾,心中曾默念无数次的种种遐想瞬时失落。犹如患有眼疾的盲者一下子重见光明,手足无措。苏北乡下,年轻人有三条出路:读书、学艺、种田。张帅臣读书不行,农活干不来,只能学手艺。那种木瓦、油漆太脏太苦,不愿去。他抱负宏大,于是投奔大上海。他先在宝山学洗车,每月工资千儿六百。四个月后,去闸北浴城跑堂,两千的薪供,生活还是难以为继。春风沉醉的晚上,灯火璀璨。张帅臣鼓足勇气,迈进徐家汇一家发廊,在这里他赖上一位发型师要学徒,白干活,管吃住。他想:凡人,都要剪头发,理发师不会没饭吃。于是,在流光溢彩的发廊里,师傅叫他扫地,扫了两个月。尔后教他洗头,一晃三个月;慢条斯理地再教他如何刮脸修面,转眼又是半年。张帅臣边干杂活边看发型,他决心成为大城市的发型师,永远走在时尚潮流最前端。漫长的一年后,开始学习染烫、护理,渐入佳境。可好景不长,师傅因为债务纠纷逃回洞庭老家,杳无音讯。学艺半途,开店,没钱;帮工,没人要。张帅臣又流落街头。凝望南京路两旁高楼林立,他嚣问苍天,为什么没有一扇窗户属于自己。最凄惶的时候,他身无分文,饿得两眼见鬼,两腿发软,在菜场的长凳上蜷缩一夜。朦胧中,他想到家乡亲人。他仿佛看到最后一场萧瑟秋风,把门前柿树上的叶子掳掠而去。是冬天来了,雪花飞舞,地上、草垛、河畔、大堤,一片银装素裹。那棵柿树黑黝黝的枝丫上,挂着五六个大柿子,彤红如火,又像一只只玲珑小巧的红灯笼,喜鹊在枝头跳来蹦去,“嘎嘎”地叫着。奶奶在堂屋东南角的灶台后拉着风箱,炉膛里的柴火把沧桑的脸庞映得通红……想着,想着,两行热泪从张帅臣脸上滑落下来。

跋山有路,涉水有桥。经乡友牵线,张帅臣来到合肥,走进这家足道馆。他人帅气,很会打理自己,有见识,有阅历,老板一眼看中。工资三千多,比在沪上高出一倍。于是,他定下心来,安营扎寨。寒来暑往,做了八年按摩和客服,算是“元老”。他又勤勉又会笼络人,去年晋升为店长助理,月薪五千。

事非经过不知难。刚开始,张帅臣经常遇到小混混,一帮人喝高了来店里洗脚,稍不如意,动辄骂人。没办法,人家给了钱。在老家,他是独子,哪里受过这种屈辱?还好,他承受力强,过会儿心里就风平浪静了,一切归命。足道馆包吃包住,工作时间长,常常从早上九点干到次日凌晨,客人不走不打烊。半大孩子,正在长身体,晚上饿得厉害。一天夜归,张帅臣和同事回到那八人一间的地下室。路上人家纷纷买零食,他囊中羞涩,想借钱又难以启齿。掏出身上一块钱,买了瓶矿泉水。躺在上铺喝水填肚子,听下铺同伴点心嚼得津津有味,香气扑鼻,那声音那香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谁说春夜苦短,张帅臣感到长夜难熬,辗转反侧,双手压着肚子好容易捱到天明。他两眼血红,咬牙切齿地告诫自己,绝不贪玩,要赚钱,哪怕吃尽万般苦。大都市光鲜的外表下,是沉重如山的生存倾轧,他得购置行头、交朋友,区区两千元还是入不敷出。因是乡下人,经济拮据,衣着碍眼。刚开始坐公交,他局促不安,怕被人排挤;进商场,他莫名地紧张,怕人睥睨。想做普通人,不甘心;欲做上等人,没资本。深厚的自卑与刻骨的高傲,如影随形。苦闷彷徨的时候,他又想回家。当初父亲说:“不上学,可以。出去不成器,别回来。” 张帅臣知道父亲这是气话,但也是恨铁不成钢。父亲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他手中的农具愣头愣脑,可是侍弄出来的田地却细致有章,如行云流水。每块地好像都被精心剪裁,棱角分明。一年四季,色香味音,无不别具一格。站在地头望过去,锦绣如画。那些农具,俨然是七仙女怀里的绣花针,能绣出绝美的人间万象。如今,功未成,名未就,没混出个人样来,何颜回见江东父老?

足道馆的生意日夜无断,只有春节放假。工作间歇,捧着手机聊天、追剧,几乎是员工们的唯一休闲。张帅臣上班从不玩手机,他得到处盯着,得送往迎来,得寻思如何留客引客。他的宿舍后来搬到店面后巷,两人间,一步之遥。他却睡在店里的沙发上,看店守夜,真正的以店为家。其实,老板并没有安排值宿,他就是刻苦敬业。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八年的锤炼和洗礼,张帅臣终于扬眉吐气,不能说是春风得意,但也算是苦修有成,终于出人头地。

来合肥后,张帅臣结识了妻子小红。与成千上万背景相似的苏北儿女一样,小红也没读过什么书,一边苦力打工一边待机而动。她几乎与张帅臣同年来到合肥,在一家服装厂当学徒。厂里的饭菜不是有线头就是有头发,小红只得跟同舍姐妹吃方便面,口味重,落下胃痛。几年沉潜,几年拼搏,机遇终于降临。在众姐妹怂恿和撺掇下,她去雄居市中心的远东百盛商场面试。容貌出众,仪表端庄,当即被聘为品牌箱包导购员。多年来梦寐以求,一朝步入城市圈。也许是地域相近,情缘相连,在一次同乡会上,张帅臣与小红一见钟情,相处两年领证结婚。小红有自己的集体宿舍,张帅臣住店,两人大都聚少离多。他们有了女儿,快三岁,在乡下父母带着,只有过年一见。眼下,张帅臣唯一的希望就是把孩子接到身边来,在合肥入园上学。他搔首自笑,说还想生个男孩。老家习俗,一男一女,有娶有嫁门楣旺发。

足道馆的顾客三教九流,从他们身上,张帅臣发现一个真理:眼下过得好的,当初都吃过苦。这世上,没有飞来横财,更没有救世主。他认识一个大老板年逾花甲,年轻时打工日晒夜露,一天只挣几毛钱。与其相比,张帅臣感到幸运。呆在店内,寒暖夏凉。碰到老板高兴,小长假还组织近郊旅游。心里幸福,人就精神焕发。他的手表和皮鞋看上去都不错,是网上买的,其实不贵,但穿戴在他身上,显得简洁大气,连工作服都穿出白领的味道。辗转几个城市,张帅臣感到在合肥还算舒服。房价不像上海、南京那么高,然是否在此定居,亦未可知。夫妻俩没有社保、医保、公积金,父母没有余力赞助,要买房,难如蹈火。不过这些年他省吃俭用已攒下十几万元,他渴望城里有个属于自己的私密空间,温馨栖身,也对得起妻儿父母。

与张帅臣进城一样,来自乡村的年轻人大多在服务业谋生,或在厂里做工,没有一人像父辈那样,采石、下煤窑、做建筑小工。他们是一个边缘群体,不是 “农民工”, 又不同于“城里人”。他们有的已经融入城市,有的尚在磨合,有的还在漂泊,他们以沉默而坚实的风骨,以勤勉而奋发的尊严,奔行在每一座城市的街巷楼园。

确乎不能想象,张帅臣回到那个偏僻的乡村老家生活,没有网络,没有超市,没有朋友,没有夜生活。前几日奶奶辞世,回去吊唁。十几个小时的大巴颠簸后,窗外掠过灰暗斑驳的房屋、店铺、学校,改变了的觉得陌生,没改变的也觉得陌生。直至走到村头那棵老杨树下,看见黑瓦白墙的自家老屋,张帅臣心里才滋生出一种亲切和温暖。奔丧完毕,与父老乡亲道别,他自然而然地说:“我要回家了!”

家在城市?张帅臣转身皱了皱眉头,五味泛陈。抬望眼,初秋的苏北故乡还是溽热压身。(孙震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