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母亲化妆
母亲活了80多岁,从来没有化过妆,当然更不用说麻烦别人帮助操劳。然而,前年早春,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她老人家,一个抗日战争时期的老党员,勤劳朴实的普通农村妇女,走过了82载的人生历程。按照故乡融入现代时尚的乡风民俗,作为女儿,我倒是给母亲的遗容作了一次装扮。为母亲化妆,这是绝无仅有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因故乡地处偏僻,给母亲送行的路途漫长,那天夜里凌晨两点,亲朋好友就聚集起来,我在凄凄惨惨、悲悲切切的哀乐声中念完悼词后,司仪提出了一个要求,女儿要为亡者洗脸上妆,或许他觉得我比较斯文胆怯,立即征求意见道:“媳妇来做也可以,你看怎样?”泼泼辣辣的弟媳已端来了脸盆:“姐你平日侍候老母多,我尽责不够,应该由我来!”真情和良知趋使我迅速作出了抉择。
母亲静静地安卧在冰棺中,一身紫罗兰花的缎袄,整齐而得体;虽然被疾病折磨多日,身躯骨瘦如柴,可紫红色的绒帽下,她的面庞却是富态而洁白,嘴角上仿佛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宛然一个年轻的少妇。努力搜寻记忆,她似乎从来未曾有过这等光彩,也没有过这般悠闲。在我的印象中,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她一直是穿着补丁缀补丁的衣服,却省钱让儿女们穿上新衣服去读书求学。她总是白天顶烈日,两头见星星,年复一年地干着重活,晚上,还要在煤油灯下忙家务,做针线活,多少次,她累得直打盹儿,被缝纫针扎破了指头,却毫无怨言。现在回忆起来,我所见过的母亲年轻时,仅有一件蓝底白花的夹袄是比较整齐的衣衫,那是她最珍爱的嫁衣,平时都藏在箱子里,只有每年国庆节,她才穿上它,带上我,举着小国旗,骄傲地走在游行行列里。要说母亲化妆,我倒是听她说过一次,严格意义上讲,应当说是乔装。那是在战争年代,母亲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动员群众,磨粮做鞋支前,送夫送子参军。一次,日伪军下乡扫荡,一位受伤的新四军女战士来不及转移,由母亲看护她,两个人都用灶膛里的草木灰涂在脸上,装扮成衣衫褴褛的老太婆,成功地度过了一次劫难。
我沾潮一方洁白的细布,轻轻地檫洗着母亲的面颊,我故意用手碰了碰她的皮肤,冰凉冰凉,可是我的周身却沉浸在几十年来母亲给予的一个个温暖和火热之中:我年幼时,她让我依偎在怀中,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温暖如春阳;我生病时,她端上一碗鲜嫩滴翠的野菜汤的可人清香至今挥之不去;我少年时,她东挪西借,节衣缩食让我读书;恢复高考后,我读大学,丈夫援藏,她在农活十分忙碌的情况下,主动兼顾起帮我带小孩的重任;我中年后,年事已高、疾病缠身的她还一直在关顾和焦虑着我……母恩无涯,母爱如山!然而,我所给予母亲的报答却太少太少……
第一次给母亲化妆,我用洁白的香粉填平她额角上被岁月的长河冲洗出的沟壑,我用淡红的胭脂恰如其分地涂抹她的两颊、眼睑,我用精选的眉笔为她描画一弯棱角分明的粗重的浓眉,因为,我觉得这样的淡妆轻抹最能表现中国劳动妇女光芒四射的形象与气质!
母亲是我所接触的第一个共产党员,母亲是我的第一任老师,母亲是呵护我的一方绿荫,母亲是一本博大精深的教科书,勤劳、朴实、上进、顽强,母亲不仅孕育了我生命,更传承给我智慧、力量、信念和品德。呵,母亲活着,我生活在她心内,她的身躯,是我人身的路标;母亲去了,她珍藏在我心内,我的身躯,是她人格的丰碑。(王成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