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今

四季的变化在一年中有自然的纹理，节气镶嵌其中，民俗节日依附节气相生相长。在四大传统节日里，清明节、端午节捎带着悲戚氛围，中秋节、春节是我内心无比欢喜的，尤为偏爱中秋节。我经常透过一片片金灿灿的黄叶，去看一树金秋果实。

夏末秋初，北方的天空逐渐无雨，田里的豆角棵棵袒露着鼓囊囊的豆荚，有的豆荚在阳光曝晒下，在秋风里，咧嘴笑了。纤细的玉米秆不甘落后，举着一两根粗壮且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向农人们展示自己的实力。红薯和我是最亲近的朋友，我至今记得它刚从泥土里被翻出来，身体温润的热度。那时候，我唯一能干的农活，就是跟在耕牛拉纤的木犁后面，捡拾红薯。堂伯的牛鞭甩得啪啪地响，真担心抽打在我身上，瘦瘦小小的我捡拾红薯动作丝毫不敢慢下来。

黄昏时分，两个哥哥在村子里追逐着、打闹着玩，我不喜欢和他俩玩，也不喜欢听隔壁娘娘的唠叨。她话里话外嫌弃我们这一家子老小是只会吃饭不会干农活的“外来户”。那时候，太爷爷掌管大家庭，压制着堂伯和娘娘以防他俩“兴风作浪”，尽力地护着我和哥哥们的周全。可是，童年时期的我，内心时常感到时光的悠长和无底，就像掉进一条幽暗的隧道，自己奋力地向前摸索前行，去寻找洞口的光亮。

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小马扎，静静地坐在村口等母亲回来。放眼望去，天边的月亮藏在高高的玉米地里，长长的玉米叶子摇曳生姿，在微亮光芒的银白里留下剪影。半边天色渐渐变得亮白，村里老人抽完一只水烟袋的工夫，月亮已经升到玉米秆顶部位置，我仰起头，看见月亮像个大银盘，洒下银色的光芒，四周的云彩被映照得像梦中的仙子一样若隐若现，云月交映的美丽画面仿佛定格在天空，月亮柔柔的光芒，洒在大地上，温暖着一个小女孩。远远地，我看到田埂上走来一位身穿白大褂，肩上背着药箱的人。“那是妈妈，是妈妈回来喽！”我欢呼着、向前奔跑着，张开双臂迎接妈妈。妈妈也奔跑着，弯下腰，把我搂在怀里，这时，我抬头看到天上的月亮露出了迷人的笑脸。

每逢到了秋天，我总是盼望时间能过得快些，盼着过中秋节，因为那一天，不仅吃到带糖丝的五仁月饼、水果，还有晚上的“守月”仪式。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家家户户屋里开始明亮起来，灯光一家连着一家似乎把黑暗的夜空照亮。外婆和母亲忙着收拾院子，把地面洒扫干净。寒蝉早已收起了羽翼，关闭了“音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灰黑色的地平线泛出了亮色，月亮只露出细细的圆弧形的边。

“囡囡不要玩耍了，去和你哥哥一起把方桌抬到院中，摆上六个空盘子。”母亲边翻炒着菜，边转头向院中喊道。随手又关掉汩汩冒着白汽的水壶，炉膛的柴火烧得很旺，房顶的烟囱袅袅冒着白烟，一阵风吹过，白烟俏皮地投入云朵的怀抱里。母亲像变魔术似的，从里屋拿出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来，五仁月饼、红石榴、油炸果、瓜子、糖果、葡萄等等。

“六个盘子要摆成三列”，母亲再次叮嘱道。

“嗯。嗯。”我和二哥一点都不迟疑地点着头，回应着。我和二哥觉得，外婆和母亲一定能把所有空盘子全部装满。

当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盘子里已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点心和水果。那时，我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母亲：“妈妈，妈妈，月亮里的嫦娥姐姐何时来我家吃月饼呀？”母亲总是笑眯眯地说：“再等等，再等等……过一会儿，肯定来我家。”

我和外婆、哥哥、坐在一起热络地聊着家常，我的目光时不时地瞄一眼桌上馋人的食物，然后目光越过东厢房的屋顶，看着月亮从斜切的屋脊后面升起，慢慢地穿过树梢。那个时候，总担心像鹿角一样茂盛的树枝，不小心会刮伤月亮。水墨蓝的天空，几颗星星眨着眼睛，影影绰绰的云彩慵懒地飘着。月亮慢慢地爬上来了，越过了屋脊,但它悄悄地藏在烟囱后面，露出半张朦胧的笑脸。

随着天空越来越明亮，月亮终于揭去了害羞的面纱，露出柔白的大脸盘。璀璨的星河挂在远方的天空。

皓月当空，月光铺满整个小院的时候，母亲用筷子夹起盘中的食物，对着月亮喃喃自语，憧憬和祝福的话语萦绕耳旁，然后将食物向月亮方向抛去。母亲坚定的眼神告诉我们：“月亮里的嫦娥是女神，感谢她给我们带来了五谷丰登的生活。”祭拜结束后，我们才开始分享桌上的各式各样好吃的点心，抓起一把带着白芝麻的油炸果子，咬一口，嘎嘣脆响，香甜可口。诱人的五仁月饼，里面的彩色糖丝、白果仁、红果仁、紫果仁呼之欲出，酥软里带着甜、带着香，点心和水果散发出的香气，刹那间，小孩子的胃口全打开了。外婆和母亲看着我和哥哥们吃得如此开心，很欣慰地笑了。坐在摇椅里的外婆把椅子摇得吱呀响，对着我们几个很神秘地说：“吃完东西后，想不想听故事呀？”

“想听。”我和哥哥们齐刷刷地回答。

美食在快乐中享用着，“守月”仪式哪里能少得了外婆所讲的故事呢？

大户人家出身，又上过私塾的外婆和当时年纪相仿的其他女子，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说话方式都不一样。她每天起床后不管多忙，先用粗齿木梳子梳几遍头发，再用篦子梳，直到头发服帖地趴在头皮上，然后再在后脑勺挽一个发髻，别上银簪子。斜襟青衣大褂更是永远一尘不染，盘扣上挂着一个流苏。走起路来像是一道移动的风景。

小院中，三把小竹椅团团把外婆围在中心，忙碌一天的母亲坐在我们身后。此时外婆开始展现她的才艺，外婆是讲故事的高手：每一次，开口讲故事必有场景渲染性描述。环环相扣的情节描述，充满浪漫色彩的语气，讲述故事时的风趣幽默的神情，娓娓道来……我们托着下巴颏，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惟恐错过一个细节。“嫦娥奔月”“吴刚砍树”“玉兔捣米”“天狗吃月亮”“神女瑶姬”“后羿射日”“夸父逐日”等等故事，我和哥哥们百听不厌。越过头顶，借着月光，我们看到天空的高远，天上的街灯在闪烁。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置身于故事场景中……故事里的神仙有人间真情，有思想共鸣，有美好的象征，我和哥哥们听得入神，知道狭隘和辽阔之间隔着银河，知道世间万物都要用善良方式来关爱。月亮渐渐偏西了，我的小脑袋耷拉着，眼皮开始打架，一头磕在外婆膝盖上。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后背。月凉如水，也许正是入睡的好时候。

睡梦里，一颗关于“美”的种子悄悄地在心底生了根，萌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