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歌吟“打”字调
我给母亲打电话,她说要趁天好打黄豆。她说的是老屋后面的那块自留地,她还说前两天下雨,明后天又要有雨了。是的,农人干活不容易,要卖力气,还得顺应四时和阴晴。母亲在那头说着,我在这头听着,母亲没啥多余的话,一句一句都不离故土,一声一声皆是故乡的风物人情。我在她故事一般的讲述里,一块一块拼接故园的图画,我仿佛闻见黄豆秆枯黄的味道。
在我的故乡,堤西这片土地上,人们嘴上惯用“打”这个字,一年四季皆可“打”。我记得早年种棉花,在春天要先育苗,先要在大田中细作一块地,把土翻熟了,底肥下足了,还要“打”钵子,名字美极了,叫营养钵——一个土坨子,啤酒罐似的,一个一个排列有序,在钵心丢棉种,最后封上极其精细的薄土。“打”钵子得用脱钵器,半人高的脱钵器,一点不亚于健身房里的器材,手、脚、眼得高度配合,才能脚到钵成。如果你走在田间,那片土地上,这家也在“打”,那家也在“打”,那声响如同成百上千的打字机在哒哒哒,那是春天的大合唱,是属于雪白棉花的胎音,也是到了夏秋之际卖了棉花在棉花站一张一张数着票子的笑容。
“打”菜籽是夏春交错时的事,夏忙相对来说比较缓,不过也是一年里乡村的一个小高潮,磨刀石上翻飞的镰刀,如同弯月一般,霍霍生风。在初夏的清晨,或在水边的码头上,或在自家门槛上,农人忙且有慧,忙的时候,门槛可以作小凳子,省却不少工夫,或在蝉鸣的高柳下,磨镰刀,打草腰子,那是绝对的风景。磨刀石也被唤作打刀石,以自己的身躯去摩擦那铁打的刀,呼嚓呼嚓的声响,有如生命的绝唱,那样壮丽,又那样风情万种。而打草腰子,则显得温和多了,旧年的稻草,从草垛里拖出来,草尾互扣,打个结的事,不伤和气,反倒有点柔情蜜意了,像两个对了眼的青年,吐露心事。草腰子,还有个更土的名字,叫草把绳儿。男磨刀,女打草把,一个阳刚,一个阴柔,农事里也蕴藏刚柔并济的哲学。
先试镰的是油菜籽,油菜皆长在拾边地,不占大田,拾嘛,算是捡来的,在每一寸土地上,故乡的人们算计精细。“堤西水乡嘛,水多田少,不精打细算,咋个行哩。”这是祖母的口头禅,她说庄户人过日子,不就靠从嘴里省下来。在他们那一辈人看来,过日子就是省日子。米缸里有余粮,才不慌。趁早凉割下,晒到日午,就该连枷上场了。连枷就是竹做的,一片黄灿,手柄处得汗水的滋养,黄得发亮,像是上了光的皮衣。连枷打起来,起时高过头顶,落时啪啪直下,一起一落间,人也跟着远眺和凝视,那声音也似那从旷远传来的古乐,更仿佛在诉说无尽的思念。
如果说夏忙是一年里的小高潮,那么秋收才是真正的高潮来了。在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里,更是“打”不离口,整个村子上,从早到晚,几乎都回响着“打”的声音,此起彼伏,东西相闻,南北应和。黄豆熟了,打黄豆;红小豆熟了,打小豆。这只能算是秋天开“打”的前奏,像戏台上热场的小生,翻几个跟头,露几下绝活,博得几声叫好,把台下的人兴头吊起来。要等到秋风一阵紧似一阵,露重霜寒的时候“打”稻才是重头戏。而“打”稻,也是最费体力的活,一般都是由年轻力壮的汉子来做。其他的农具,可以说皆藏着为人着想的情分,就拿镰刀来说吧,其形如弦月,刀刃在月弧的内侧,使用起来刀口向里,和人的手臂合为一个圆,人刀合一,仿佛是人的手上长出来的似的;再说连枷,竹柄长达三四米,枷头在抡到最高点时顺势一转,落到地面前又是一转,成扑的姿势,借助自身的重量,重重一拍,枷响荚裂豆滚落。而“打”稻用的是稻床,俨然就是一张“床”了,比方桌略小,由木材和竹子做成,木为骨,竹劈成片,间隔交错,形成一个百叶窗似的面,而其四条腿也独特,前腿底后腿高,呈斜坡样。人站在床后,手持稻把子,扬过眉眼,再下劲甩下,稻穗砸在稻床上,纷纷如雨下,在这力与力的较量下,稻谷和稻秆分离。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往返较劲,攻克“打”稻的山头。我印象中,父亲月下“打”稻的情景尤为深刻,虫吟、秋风、清月和父亲,在一声一声沙沙稻飞的乐章里,永恒定格。
乡下人嘴上是无所不“打”的,即便是日常生活里的芝麻屑事,也不离一个“打”,打酱油、打肉、打油、打酒……一切仿佛都哒哒有声。你听,到了小商店,注口、端子、油瓶,就凑成了演奏三件宝,顺流而下的油,滴答滴答,如古代宫廷里的铜漏之音,是锱铢必较的精明;杀猪匠,要两斤不会多一两,也不会少一毫,手起刀落,噼啪作响,那是一种李逵式的豪情。来了客,“打”蛋茶,灶台上便有了咔嚓之音,那是淳朴的农家礼节。
我的故乡堤西人家的三百六十五日,哪一天都不离“打”字,“打”出的是岁月静好,是人间烟火,是国泰民安。堤西者,古海陵境内,范公堤以西也。(河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