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烦恼
春分这天,春和景明,暖意融融,到处一派欣欣向荣。
晚上,我陪父母闲聊。父亲摩挲着茶杯上凸起的花色纹路,忽然开口:“春节以来,心里一直不踏实。”然后,欲言又止,再不作任何的解释,倒是满脸洋溢着欢喜。我离去时,听见父亲几个月不响的二胡,又咿咿呀呀地传出悦耳的声音。岁时春已半,人间正芬芳。美好时节里,父亲能够了却一桩心头的烦恼事,我不禁为他高兴。
人生在世,离不开烦恼。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烦恼。后来娶妻生子,家庭责任压得他不敢有半点懈怠,虽是烦恼不断,但好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过关斩将,也算顺顺当当、岁岁平安。
改革开放初期,我家遭遇了大不幸。正值壮年的父母,建成改革开放后青蒲庄上第一幢青灰斗拱磨檐的小五架梁瓦房。房子建好不久,大概也就是隔年吧,父亲病了,庄上人背后议论纷纷,说我父亲得了癌症。那时候,社会上才刚刚出现癌症这个说法,正是谈癌色变的年代。良耕妈居然当我面说我爸的病治不好,懵懂的我还没离开她家就泪如雨下。父亲也向探望他的领导交代了后事,最大的烦恼就是有生之年,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在苏州大医院治疗了很长时间,病情老是不见好转,父亲舍不得作耗有限的钱财,就出院回家“等死”。离开苏州的时候,父亲把身上所有的钱和一双皮鞋,全部留给了我母亲正在苏州医学院读书的姑表弟。如今,曾经的小伙子已经成了亚洲顶级的心血管专家,是国内掌握心脏三维标测治疗心律失常的少数大家之一。
有一天,在家“等死”的父亲口淡无味,从不吃辣的他想到要吃萝卜。那个麻萝卜的滋味,父亲至今记得分明。辛辣裹着清甜在舌尖炸开,浑身上下随即大汗淋漓,肚子里“咕咕”作响,上了趟茅房回来,居然一身轻松,几日后如常人一般能吃能喝。后来有熟识的专家一锤定音:“误诊。病症实际上是药物的反应。”我奶奶一向只信神仙菩萨,这回她信了专家,喜笑颜开地一路快跑,把那些从大医院配回来的“救命药”,一股脑儿全部抛进了庄北头的大水泊。父亲“大病”不死,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工作中,连年都要写好几份入党申请书。我外公是地主成分,父亲入党难度不言而喻。直到10多年后的一天,父亲终于举起右拳,面对鲜红的党旗庄严宣誓: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父亲40岁出头的时候,我高中毕业,没有能如父亲所愿,考进一所哪怕很普通的大学。这也是父亲从南京大学毕业的发小,被公派到美国留学的日子里,从遥远的大洋彼岸给父亲写信时对我的期盼。
父亲告诉我,1972年,他挑着发小的行李铺盖,两人从浦口码头横渡长江进入南京城,浦口码头独特的建筑风貌和长江的壮丽景色,至今记忆犹新。他们流连在充满岁月沧桑的民国街区,徜徉在底蕴深厚的浦口火车站,谈过朱自清和他的《背影》,聊过朱自清“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相约要以先生为榜样,始终保持高尚的人格和做人的气节。果然,两人从少年、青年到老年一路相互激励、相互搀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收获了丰硕成果。发小曾获国防工办科技进步一等奖和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从南京大学系主任任上退休;父亲一介农民,光荣退休时的身份也已是国家干部。我年轻时,父亲一度为我在“家里蹲大学”修身养性感到窝囊、憋屈,经常用自身经历告诫我: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事,只有办不成事的人。激励我做人做事要持之以恒、全力以赴,不要放弃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追求。他说,你总是临门一脚时功亏一篑,一肚子的文章,活了一世只能在锅膛门口翻筋斗,“咋对得起也来人世间走的这一趟?!”
父亲的直率和鞭策,催我自新、让我惭愧,让我从来不敢懒惰颓废、自暴自弃。我给自己制订了“必成”目标:应该拥有的这本那证,30岁前必须全部到手。
从离开校门到而立之年,我先后取得了中专、大专的文凭,在中央党校函授学院本科学习时,还被表彰为“优秀学员干部”。这期间,我入了党,取得了助理记者职称。父亲见我忙得风生水起,一门心思奋发图强,终于一声叹息:罢了,不求你大富大贵,平安快乐就好!
父亲作为一家之主,为我奶奶、三爹的病故,嚎啕大哭过,也为我4岁的大侄子不慎溺水而亡,几天几夜不吃不喝。现如今,孙子小锁的婚事又成了父亲的最大烦恼事。老人家到处托人为小锁介绍女朋友,可孙子不领情啊,一句“要有眼缘”,噎得老爷子干瞪眼,半天讲不出一句话。春节期间,眼瞅着从四面八方回家过年的人,个个有模有样,小锁那颗躁动的心泛起了波澜,萌生出要去南京闯荡的念头。原本小锁就是在南京上学的,正值三年疫情,去过的地方是屈指可数的。他说,他要去总统府,要去中山码头、浦口码头,要去《背影》中父亲买橘子的地方,坐一坐“南京最有温度的椅子”。
清明节前夕,小锁突然给我打电话,我终于懂得了父亲春分当日的突然释然。原来,侄儿终于想明白了,他要在邻近的姜堰城购置房子,当作将来居家过日子的住所。
父亲满脸笑意地问我:“这传递的是什么信号?”
这些日子,我们一家都在为侄子的房子忙碌着。看了几处独门独院的别墅,小锁摇头:“这价都能在北上广买套房了,不要!”孙子的懂事,让我80岁的老父亲愈发地欣慰,脸上的一道道褶皱里盛满了春天。(冷雪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