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铁火(下)

铁火淬炼:智慧闪耀破封锁
古寺的围墙,挡不住创新的火花;资源的匮乏,难不倒智慧的奔涌。当修理枪械已无法满足前线需求时,绍河庄庙兵工厂的军工战士们,开启了一场更为艰巨的挑战——自主制造弹药。这是一条充满未知与危险的道路,每一步都闪耀着智慧与勇气的光芒。
生死线上的“火药王”
大殿后方一间偏僻的僧房,被严格限定为“火药实验室”。这里没有精密的仪器,只有瓦罐、瓷盆和小心翼翼从敌占区弄来的少量化学试剂。负责这里的是陈知耘,这位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如今整天与易燃易爆物打交道。
他的任务是为复装子弹配制发射弹药,为手榴弹制造炸药。这个过程无异于与死神共舞。一次,在尝试提纯缴获的劣质火药时,因摩擦过热,混合物突然爆燃,火焰瞬间窜起,烧掉他半边眉毛和头发,脸上也留下了灼痕。同志们闻声冲进来,只见他惊魂未定,却仍紧紧抱着那口装有剩余原料的铁锅,奔向门外,避免了一场更大的灾难。
伤好后,陈知耘更加谨慎,但也更加坚定。他将实验点转移到更远的河边,继续摸索。没有标准配方,就靠一次次微量的试验,记录、比对、调整。最终,他们不仅稳定了火药的配方,还奇迹般地掌握了用火柴头刮下的氯酸钾混合物作为底火的关键技术。当第一批用自配火药成功击发的复装子弹送到前线,反馈“效果良好”时,整个火药小组沉默了,泪水在他们被烟火熏黑的脸上滑落。这泪水,是喜悦,更是对无数次与危险擦肩而过的释然。
“铁西瓜”里的大智慧
手榴弹,战士们亲切地称之为“铁西瓜”。但让这个“西瓜”落地开花,需要倾注兵工厂上下极大的心血。
铸造弹体是第一道难关。工人们在院子里砌起小熔炉,收集来的破锅烂铁在焦炭的燃烧中化作滚滚铁水。没有钢模,就用最传统的砂模铸造。老师傅赵根生带着一群年轻人,用本地细腻的河砂,反复试验沙子的湿度和紧实度。那段时间,院子里堆满了成百上千个砂模,活像一片整齐的瓜田。浇铸时,炽热的铁水流入砂模,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阵阵白烟,场面蔚为壮观。但成品率起初很低,十之七八都有砂眼或气孔。工人们不气馁,将废品回炉,一点点改进工艺,直到大部分砂模都能“结出”美好的“铁瓜”。
真正的核心技术在于拉火管的制造。这个比拇指还小的部件,结构复杂,需要精密的金属压板。全厂没有一台冲床,如何批量生产?以王尤宝为首的几位能工巧匠,日夜攻关。他们创造性地采用了“翻砂造型”与“手工精修”相结合的办法。先制作一个标准的金属母模,然后用它在砂箱中翻制出多个型腔,浇铸出铜质毛坯。最后,由最细心的钳工,在放大镜下,用锉刀和钻头,像雕刻艺术品一样,手工将每一个毛坯修整成合格的零件。王尤洪在这方面展现了非凡的耐心,他负责的拉火管压板,光滑精准,合格率最高。正是这种将现代工艺要求与极致的手工技艺相结合的“土办法”,确保了“绍河庄造”手榴弹的可靠性。
永不冷却的创新熔炉
兵工厂的能力,在应对前线需求中不断进化。当部队反映急需攻坚武器时,他们又瞄上了枪榴弹。这需要加工发射筒和带尾翼的弹体,精度要求极高。那台由王尤宝参与改进的“木轮车床”再次立下汗马功劳。工人们围着图纸,一遍遍调试刀具和夹具,在近乎苛刻的条件下,车制出符合要求的零件。当第一枚枪榴弹试射成功,准确命中远处土坡时,所有人都欢呼雀跃。这标志着兵工厂从制造近战武器,向制造具有一定技术含量的步兵支援武器迈出了关键一步。
质量,是贯穿始终的生命线。每一批火药出厂前,陈知耘都要亲自抽样试爆;每一颗手榴弹组装完成,都会有老师傅逐一手感检查重量、晃动听声。他们深知,自己手中诞生的不仅是产品,更是战友的生命和胜利的保障。这种在极限条件下对质量的执着追求,使得“绍河庄造”成为前线战士可以托付生命的信誉品牌。历史的回响,在近半个世纪后得到了印证。20世纪80年代,绍和庄(今仓胜村)的村民在曾经的兵工厂遗址附近平整土地时,于厚厚的泥土下,挖出了数十颗深埋已久的手榴弹。它们沉默地保持当年被紧急隐蔽时的姿态,木柄虽朽,弹体也布满锈迹,但形状依然完整,仿佛一群沉睡的见证者。这些“绍和庄造”的“铁西瓜”虽未在当年的战火中绽放,却在和平年代,以另一种方式为那段烽火传奇提供了最重要的物证。正是:
古寺围墙上,智慧破重天。
谁知火药危境,爆燃毁容颜。
犹记知耘试验,九死一生不悔,配方终得全。
黑药稳定处,喜泪落襟前。
铸铁水,翻砂模,造弹丸。
拉火管小,精雕细琢费钻研。
兄弟同心攻坚,车床改良增效,质量重如山。
铁西瓜熟日,捷报传前沿。
鱼水情深:人民群众是铜墙铁壁
“真正的铜墙铁壁是什么?是群众,是千百万真心实意地拥护革命的群众。”绍河庄庙兵工厂,从来不是一座孤岛。它的根,深植于苏中人民的沃土;它的魂,与千万百姓的心跳同频。这座隐藏在古寺深处的兵工厂,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能够巍然屹立,正是因为它拥有由人民群众用生命和忠诚构筑的“隐形长城”。
倾家纾难:血浓于水的深情
1942年寒冬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沈宝英老大娘就拄着拐杖来到了兵工厂。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对泛着暗光的铜手镯和一把磨得发亮的铜勺。
“李厂长,收下吧。”大娘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手镯是我出嫁时娘给的,这把铜勺跟了我三十年。都拿去吧,给咱们队伍造子弹。”李厂长连连摆手:“大娘,这可使不得!这是您的念想啊!”
“什么念想不念想的!”大娘突然激动起来,“昨晚我梦见我那在队伍上的儿子了,他说子弹不够用,要用刺刀跟鬼子拼……”大娘哽咽着,“我老了,不能上战场,但这些铜器,说不定就能多造几颗子弹,多救几个战士的命啊!”
这一幕被刚进门的年轻工人小陈看在眼里,他后来在日记中写道:“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叫‘毁家纾难’。大娘的铜勺很轻,但捧在手里却重如千钧。”
在沈大娘的带动下,绍河庄掀起了“献铜运动”。村东头的王铁匠把祖传的铜香炉抱来了,村西头的赵大嫂把陪嫁的铜镜取来了,就连孩子们也把过年得的铜钱都捐了出来。短短三天,兵工厂就收到了二百多斤铜料。
更令人动容的是收集生铁的场景。张老栓老汉把家里唯一的铁锅扛来了:“没了锅,咱们可以搭伙吃饭;可没了兵工厂,咱们就真没了指望!”在他的带动下,村民们把破旧的犁铧、铁锄,甚至是门上的铁环都拆了下来。那段时间,兵工厂院里的废铁堆成了小山,而许多村民家里做饭,却要几家人合用一口锅。
生命的哨岗:密不透风的防护网
“语存啊,看见大榆树上的那面小旗子了吗?旗子要是突然不见了,你就赶紧敲响这个铁钟!”民兵队长周大山郑重地对自己13岁的儿子周语存嘱咐。
“爹,我记住了!”年幼的周语存挺直腰板,眼神坚定。这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后来成为这段烽火岁月的重要见证者。
在整个绍河庄方圆十里内,像周语存这样的“树梢哨兵”有二十多个。这些半大的孩子,用他们特有的机警,编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防护网。周语存后来回忆说:“我们那时候,眼睛比老鹰还尖。河对岸芦苇稍微动得不正常,我们都能看出来。”
1943年春天的一个午后,正在大榆树上放哨的周语存突然发现异常。远处的芦苇荡里,一群“水鸟”飞起的姿势很不自然。他眯起眼睛仔细察看,隐约看见芦苇缝隙间有金属的反光。
“不好!”周语存眉头一蹙,立即按照父亲教的方法,用系在树上的绳子连续扯动了三下。这根绳子一直通到村民兵队的值班室。
几乎同时,在河边洗衣服的妇救会主任秀英也发现了异常。她远远看见芦苇荡中有异样的人影晃动,立即举起棒槌在石板上连敲三下。清脆的敲击声在河面上回荡,与周语存发出的信号构成了双重确认。
消息像烽火一样迅速传遍全村。正在古寺里工作的兵工厂工人们听到信号,立即开始转移。当那支百余人的日伪军队伍气喘吁吁地赶到绍河庄时,看到的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几个老人在晒太阳,妇女在纳鞋底,孩子们在玩耍。兵工厂的重要设备和产品,早已通过地道转移到了安全地点。
周语存晚年时常常感慨:“那时候我们这些放哨的孩子,每个人心里都明白,早一分钟发现敌情,就能多保住一台机器,多救一个同志。”
生死转移:众志成城的奇迹
1943年秋,日军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扫荡”。内线传来紧急情报:一支千余人的日军部队正分三路向绍河庄合围,兵工厂必须在一天内完成转移。消息传来,整个绍河庄都动了起来。夜幕刚刚降临,令人震撼的一幕出现了:成千上万的群众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中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十几岁的少年;有刚过门的新媳妇,也有抱着婴儿的妇女。
“快!这台车床拆成三部分!”李厂长在现场指挥。
“让我来!”村里的壮劳力王铁牛带着十几个青年,用粗麻绳和木杠,把几百斤重的车床部件扛上肩头。
妇女们则组成了“灯笼队”,她们在转移路线上站成一排,宛如一条灯火长龙,为搬运队伍照明。周语存和其他孩子们也不闲着,他们组成“送水队”,用陶罐把开水送到每个点位。
最让人感动的是那些老人。他们虽然扛不动重物,却自发组织起来,用扫帚仔细清扫路面,消除搬运痕迹。张老栓老汉一边扫地一边说:“不能让鬼子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在河汊纵横的芦苇荡里,渔民们撑来了二十多艘渔船。沉重的机器设备被小心翼翼地装上船,然后运到河汉深处的隐蔽点沉入水底。为了防止生锈,工人们还在设备上涂抹了厚厚的猪油。
周语存在晚年回忆这段经历时说:“那场面,至今想起来还让人热血沸腾。上千人悄无声息地忙碌着,只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的号子声。天亮前,整个兵工厂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当鬼子扑来时,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除了空荡荡的绍河庄庙,什么也没有。”
这次成功的转移,保护了兵工厂的全部家当。敌人退去后,又是这些可爱的群众,帮助兵工厂在一周之内就恢复了生产。正是这种人民战争展现出的巨大力量,让兵工厂在敌人的重重围剿中始终屹立不倒。正是:
大娘铜锁献真情,少女簪环化弹鸣。
莫道乡民无大义,倾家只为筑长城。
儿童放哨树枝摇,妇女浣衣暗号飘。
民兵巡更织罗网,敌情瞬息达云霄。
千众转移如幻术,万斤设备一夜消。
芦苇深处藏兵甲,鱼水相依胜券操。
精神永驻:从铁火传奇到乡村振兴
铁火精神的时代升华
站在古寺遗址前,八十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交会。兵工厂遗址上有座碑,碑文与不远处国家现代农业产业园的玻璃温室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跨越时空的生动画面。
三仓镇党委书记何育东指着一幅规划图,语气中充满激情:“八十多年前,我们的先辈在这里创建兵工厂,是为了挽救民族危亡;今天,我们建设国家现代农业产业园,是要实现乡村振兴。时代在变,但那种自力更生、敢为人先的精神始终未变!”
在农业示范园的智能温室内,年轻的农技员正在调试水肥一体化设备。这个毕业于农业大学的小伙子,是兵工厂老工人的曾孙。“我太爷爷当年在兵工厂制造‘铁西瓜’,我现在在研究‘金西瓜’。”他笑着说,手里拿着一个刚刚培育成功的黄金蜜瓜品种。这个新品种的推广过程,何尝不是新时代的攻坚克难?三仓镇人大主席朱福荣轻抚着古寺里那把锈迹斑斑的锉刀,阳光在磨痕间跳跃。"八十年前,这里打磨的是杀敌利器;如今,我们培育的是富民金瓜。"他的目光从古寺飞檐望向远处的智慧大棚,玻璃幕墙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从铁火到蜜甜,变的,是时代的考题;不变的,是这份把事做到极致的匠心。"锉刀的锈迹与蜜瓜的金黄在暮色中交相辉映,见证着八十年间不变的传承——在这片红色土地上,精益求精的精神始终生生不息。
红色基因的当代传承
在三仓烈士陵园新四军一师纪念馆里,有一面特别的“传承墙”。左边是兵工厂老师傅们的照片和事迹,右边是如今在现代农业产业园创业的年轻人。令人感动的是,这些人中不少都是当年兵工厂工人的后代,如今是现代农业产业园的技术骨干。有人指着墙上的老照片说:“爷爷在世时常说他们当年用最原始的方法保卫兵工厂,现在我们用最先进的技术建设新农村。虽然方式不同,但那份对家乡的热爱和责任是一样的。”
更让人欣喜的是,当年的“群众路线”今天得到创新性发展。镇党委围绕“美丽乡村建设”,邀请老党员、老干部、企业家和村民代表共同参与决策。建设“红色农旅综合体”的方案正在酝酿之中。
“这不就是新时代的军民鱼水情吗?”仓胜村党总支书记梅小森深有感触地说,“当年依靠群众打鬼子,现在依靠群众搞振兴,这个传家宝永远不能丢!”
从救国到兴国的精神接力
站在新时代的起点上回望,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精神传承的脉络:
当年的“白手起家、艰苦奋斗”,如今转化为“创新创业、敢闯敢试”的实干精神。农业示范园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的发展历程,就是最好的证明。八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普通的农田,如今已成为拥有智能温室、组培中心、冷链物流的现代农业产业园区。
当年的“自力更生、锐意进取”,如今升华为“科技兴农、产业报国”的使命担当。现代农业产业园引进的智能温室、水肥一体化、数字溯源等先进技术,正在改变传统农业的面貌。园区与六所高校建立合作关系,承担了十多个省级科研项目。
当年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现在体现在“质量兴农、品牌强农”的发展理念上。作为东台西瓜的发源地,三仓镇拥有全国最大的设施西瓜生产基地,年产量占东台西瓜总产量的60%以上。在这里,每一个西瓜都有自己的“身份证”,扫描二维码就能了解它的全部生长过程。
当年的“无私奉献、不怕牺牲”,今天转化为“扎根基层、服务三农”的为民情怀。一大批青年技术人员常年奔波在田间地头,为乡村振兴贡献着青春力量。有大学生辞去城市的高薪工作,回到三仓创办电商平台,把农产品卖到了全国各地。
三仓镇党委书记何育东站在现代农业产业园的观景台上,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景象说:“我们要建立的不仅是国家现代农业示范区,更是红色精神传承的高地。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感受到:昨天的铁火传奇,今天正在续写新篇!”
如今,站在古寺遗址放眼望去,一边是记录烽火岁月的红色教育基地,一边是展现现代农业科技的示范园区,两者交相辉映,联璧生辉,形成了一幅从“救国”到“兴国”的时代画卷。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者在这里既能感受红色历史的厚重底蕴,又能目睹乡村振兴的生动实践。
古寺无言,铁火有魂。那穿越时空的"铁火精神",正以新的形式在这片红色热土上生生不息。它激励着今天的人们,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新征程上,续写新时代的传奇。正是:
烽火当年铸铁魂,古寺锤声震乾坤。
土法创新开伟业,锉刀淬炼见精神。
铜元铁釜熔忠胆,旧锁残犁铸赤诚。
芦荡深处藏利器,古寺深处隐乾坤。
八十春秋薪火传,乡村振兴谱新章。
智慧田园连碧落,数字农耕达四方。
红色基因融血脉,铁砧无声育栋梁。
且看麦浪接天处,复兴路上再启航。
编后:本文作者王世谊系中共江苏省委党校(江苏省行政学院)二级教授、中国新四军和华中抗日根据地研究会常务理事;作者袁航为无锡城市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文中核心史料参考了《苏中抗日根据地军工史》《新四军一师战史》,并融合了《红色印记:抗战中的三仓镇仓胜村新四军一师榴弹厂》(《铁军纵横》2021年第10期)、《红色档案整理:追寻抗战中的新四军一师榴弹厂》(《档案与建设》2023年第11期)等文章中的研究成果,源于历史真实,加上作者的实地察访,现以报告文学的形式呈现。本报特分上、下两部分刊载,以飨读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