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 花
开花,是一条家犬。
家犬取名为开花的也许为数不多。故事还得从那个特殊年代说起。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场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下放农村运动在全国展开。作为下放户家庭,刚刚九岁的我和父母、弟弟一道,成为下放的一员。
记得那是1969年冬天,我们一家乘坐的小船从台城新东桥下的城河,缓缓地沿着川东港河向县城东的四灶人民公社跃进大队第十一生产队驶去。出了东台城,顿感乡村的河风比城里大了许多,且更加寒冷刺骨。河水迎风轻轻地撞击着船头,噼哩啪啦泛起涟漪浪花,岸上不是坑坑洼洼的河床,就是随风摇曳的枯草。
就在船快要靠岸的时候,河岸上朝阳的斜坡上,忽然一个挪动的黑色东西吸引了我们。下船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条流浪的幼犬。我和弟弟顿时来了精神。这只狗只有大人的鞋子那么大,浑身乌黑,耳朵耸立,尾巴朝上卷成圆圈。看个头,四腿修长,身材高挑,四脚微黄,颇有一副猎犬相。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眼睛上方各有一个铜钱大的黄斑块,把它点缀得神气活现。弟弟撕了半个面包,一块一块地喂着,它狼吞虎咽。弟弟善意地抱起它,小狗乖乖地偎依在他怀里,很亲人。
于是,小黑狗与我们一起来到了共同的新家。
晚上,全家都安顿下来,煤油灯旁围坐着一家人。奶奶说,现在下放到农村,家里人不适应农村劳动,老的老,小的小,还是把小狗送到条件好的人家去吧!
话音刚落,弟弟的哭声突然划破了茅草屋的寂静:不准,不准!他双眼泪水往下直流。这时,爷爷打破了僵局。小波、小明跟我们从城里到农村,离开了城里那么多的小伙伴,还是把它留下作个伴吧!静明立马兴奋地站了起来,一老一小紧紧地抱在一起,全家人都笑了。
添了新成员,总该有个名字吧!小虎、阿福、来喜……一连串虽俗但吉祥的名字都列入了候选话题。正当大家意见难以统一的时候,爸爸的声音打断大家的热议。有了!就叫“开花”吧。
开花?大家莫名惊诧。对!现在下放农村,要求在农村“深耕、开花、结果”。这个名字既表明鲜明的时代烙印,又不落俗套,朗朗上口。师范毕业、曾经是语文老师的爸爸话音刚落,获得了全家人的一致赞同。
农村的生活是艰辛的,而开花的出现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多彩的音符。
有一年秋天,早晨六点多钟,我在锅门口烧火灶,奶奶在锅台摊糁子饼。我卷了一个特别大的草把塞进锅膛,可是,由于风箱力大火猛,锅膛里不少火草一下子飞向天空,有的火草落在茅草屋面上。秋燥天干,很快屋上起火。屋内的我和奶奶全然不知。就在这危急的时候,屋外的开花向奶奶奔跑过来,咬住奶奶的围裙朝天大叫,奶奶向上看去,只见屋顶已烧了一个大窟窿,奶奶拿起铜盆猛地边敲边喊:救火,救火。幸好,生产队在隔壁开会,几十个大劳力一齐救火,终于保住了茅草屋。
开花活泼可爱,它有个习惯,喜欢跟路。它每次跟路和我们回县城老家,都让城里的曾祖父曾祖母喜出望外。
大队离城里大概二十华里的路程。每隔几个星期我们都要到城里看望年迈的曾祖父、曾祖母。爸爸常常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弟弟,开花与我们同行。它像个小孩一样,常常跑在最前列,兴致勃勃,时常快活得跳起来。第一次带它回县城后,第二次它就熟悉地走在前头。以后每次走了一半路程,它就自我加速,只身赶到曾祖父家,率先向老人们报到。
开花的灵性是很特别的。有一年暑假,我和弟弟挑猪草,开花自然跟着我们。忽然,天上下起大雨。我俩来到了农户家中躲雨。雨过后,我们走到了周二小家门口。这时开花挡住我俩去路,示意去周家厨房,我俩没明白它的意思。它急得乱蹦乱叫。这时,开花自己跑向周家厨房,很快嘴里叼着一个爬爬凳朝我们走来。我俩一看,这小凳子不是上周晚,我们在大队看露天电影时丢失的吗?
开花很通人性,心有灵犀。它给我们的只有喜悦和欢乐,从未增添我们全家的烦扰。就连它最后和我们分别的时候,都是那么悄无声息……
1978年,我正要高中毕业。突然,养了九年多的开花失踪了。两天、三天、五天,已有一周没见到它了。全家人忐忑不安,分头寻找。家前屋后没有,村头庄尾没有,它常去的肉案子也没有,就连城里老家附近也没找着。
当全家人怀着悲痛围着煤油灯再次商议寻找开花方案时,大队广播响了。请全体下放户注意:现在播放通知,全体下放户明天上午集中赶到公社上山下乡办公室,帮助各家各户登记办理回城手续。这是真的吗?当通知播放第二遍的时候,全家人紧紧抱成一团。过了一会儿,这时大家还是情不自禁地又想到了开花。
两天后,我们全家人办理了迁回台城的手续,大家一致要求再坚持等一个星期,不,等十天,等半个月,等我们的家庭成员开花回来一起回城。然而,上天的安排有时却是无情的。半个月后,我们全家人失望而又无可奈何地来到九年前抱回开花的地方,面向悠悠东逝的川东港河,在那里深深地鞠了个躬……(郑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