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重阳
季方成
风染红了梧桐叶,菊花次第开放。农历九月初九,又到重阳节。
心里最先浮现的,依旧是那两句最喜欢的名句。一句是唐代孟浩然在襄阳秋色里,蘸着菊酒的醇香写下的诗句“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老师当年讲到此处时,笑着打趣,说这位诗人可真不客气,还惦记着重阳这天,再来赏菊、讨酒喝。另一句,是毛主席在硝烟中挥就的:“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墨迹里浸着铁血的滚烫,那股豪情,把秋日的萧索荡涤得一干二净。
要说重阳习俗,无非是登高避灾、茱萸辟邪、赏菊饮酒。自国家把重阳定为“老年节”,它在我们心里,变成了“老年节”的代名词。重阳节像一枚温柔的印记,提醒晚辈尊老敬老;又像一面明澈的镜子,让长辈照见时光留下的痕迹。
这感触,在去年那个重阳,变得无比真切。
那天,市教育局组织局机关的老同志参观新建的实验小学惠阳路分校。现代化的楼宇、明净的教室,令人感叹。但真正让时间仿佛凝固的一刻,是当我们坐在礼堂时,一群系着红领巾的孩子,捧着温热的奶茶,用清脆的童声念起:“九月九,重阳酒,爷爷奶奶尝一口。”孩子们笑盈盈地走到我们面前:“爷爷奶奶,节日快乐!”
就在那一瞬,“老了”这两个字,不再遥远,像一枚柔软的针,轻轻地刺进心口。我突然明白:重阳,已不再是诗里的风雅,而是真真切切属于我们了。
这认知,一下子勾起许多重阳的往事。
最早接触重阳节的工作,是我在乡镇做文卫助理的时候。那时退休教师渐渐增多,我们把以往零散慰问改成集体活动。记得有一次座谈会上,一位老同志对小学开设的手工课颇有微词:“我们过去哪有这些?折个纸,对着静物描几笔,就算趣事了。现在又是黏土又是彩纸,还要收费,这不是给家长添负担么?”
说实话,当时听着,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但职责所在,仍需耐心解释。我说;您说得对,过去确实是那样。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总比一代强。现在的孩子玩转智能手机,见识的世界不一样了。我们哪还能再用折纸飞机的方法教他们呢?把给孙辈的红包,当作对未来的投资吧。一番话,说得老同志频频点头。会后,我又特意带他们参观了学校的计算机机房,面对新设备,他们啧啧称奇。可在我心里,还是不自觉地给他们贴上了“观念陈旧”的标签。
那时,我以为我懂了工作,其实并未曾懂他们。直到去年,当我手捧那杯温温的奶茶,听着那声“爷爷”的称谓,我才真正触摸到那种心境。我忽然懂了,从前我主持慰问,只当是完成任务;听到老同志的建议,总觉得不合时宜;即便后来在机关,所思所虑也仍是工作层面的“安全”与“责任”,何曾真正体察过他们的心?
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是“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对流光易逝的感怀,是“人生难得是欢聚”的深切体悟。其间,或许也夹杂着一丝对“夕阳无限好”的眷恋和对“只是近黄昏”的怅惘。他们提意见,未必真不懂时代在变,而是想确认自己积攒一生的经验是否还被郑重看见。
如今,当我觉得自己老了,才真正懂得了当年的他们。思想难免跟不上趟,所以才更要学习,要与时俱进,去理解这日新月异的世界。但也更懂得了,那份“战地黄花分外香”的,不独是往昔的峥嵘,更是当下的心境——一种被岁月洗礼后,依然能欣赏秋光、拥抱生活的豁达与从容。
重阳,是人生必经的驿站,是生命循环的温柔标记。它的真意不在日历某个数字,而在代代相传的温度。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尊重今天的老者,便是尊重明天的自己。那秋日的黄花,自有一番历经风霜的雍容与沉静;那被重新定义的传统,自会化作星光,照亮每个向阳而生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