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味道
周银凤
记忆有味道么?有的,酸涩,香甜,苦辣,什么味道都有。我独独忘不了清贫岁月里饼的味道。
有种饼是这样做的。先用旺火将大铁锅烘干,上油,烧热,把和好的面糊铺上去,再以文火慢烤,再撒油,饼成形后,铲子要及时铲动,使饼不粘锅,不至糊了底。差不多快熟的时候,按各自的口味,撒点盐和蒜花,或是白糖。出锅时,用铲子托住底部,一整块像铁锅样的饼(我称它“饼锅”)就上了桌,酥酥脆脆的。要做出这味道,非得大铁锅,柴火烧灶。这种饼做法最简单,大多数人家做的都是这个。
我特别爱吃母亲做的。同样是饼锅,母亲常会比别人多加些作料,鸡蛋、小蒜、酱之类的,味道好极了。而且母亲极聪明灵巧,她会做很多种饼呢。比如,她会用糯米做豆腐块状的糍粑,或是用糯米粉糊糊做成圆圆的粘饼。把碎米磨成粉末,放点糖,调成糊,放在蒸笼里蒸。出笼后,白软细嫩,吃起来Q弹Q弹的,真香!这是蒸糕饼。过几天,母亲又变出新花样:米糊面糊一起和得稠稠的,用小勺舀了,放油锅里煎。方的,圆的,三角形的,星形的,都有。母亲说,它叫“猫耳朵”。还有一种酵饼,做起来费时些,前一天晚上就要准备。找来酵头,和着面团一起发酵。一夜的工夫,面团像气球一样鼓胀了好几倍,摸上去松软绵柔,手感特别好。油锅热了后,面糊糊薄薄地铺满锅底,熟了后用锅铲划成四等份,再铲出来。待稍稍降温,又脆又甜。也可做成铁饼大小的,起锅后金灿灿的,一刀切下去,中间有很多孔隙,外面酥脆,里面松软,特别美味。母亲叫它冷锅饼。
母亲做饼的时候,我喜欢在一旁看。听得灶膛柴火一会毕毕剥剥的,一会又细软无声,我的心里就好似鼓起的帆,涨满激动。油锅滋滋地响,冒出小泡泡时,一个个“猫耳朵”嫩滑透亮,仿佛长了许多细密的足,在油上悠悠地漂浮着。最初是乳白色的,渐渐转成淡黄,最后变成黄澄澄的,就表示透熟了。我常觉得“猫耳朵”像只稚嫩的雏鸭,游着游着就长大了,成熟了。原来,下油锅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事,里面能变出许多美的东西、美的味道来。母亲拿筷子不停地翻动“猫耳朵”,动作极灵活,看得我心里痒痒的。我忍不住也拿双筷子学母亲去翻,看颜色差不多了,捞上来一个,便迫不及待地想品尝自己的劳动果实,才咬一口,哇哇直叫——舌头烫了个小泡,伸进去不是,缩进去又不是,哭笑不得。母亲嗔怪我:“太性急了,慢点儿!油煎的东西,冷得慢呢。”
蒸饼尤其要把握火候,讲究一气呵成,半生不熟地出了笼,再放进去蒸,不易熟,也不好吃。饼快熟的当儿,蒸汽里都溢满独特的香味。每到这时,我就微微闭上眼睛,使劲嗅嗅鼻子,长长地吸一口气,做陶醉状。母亲轻轻地敲敲我的头:“瞧你那馋样。”我做个鬼脸,装得很委屈:“谁让你做这么好吃的呢!”母亲便笑了。等蒸笼揭开,香喷喷的热气“嘭”地一下子胀开了。在这一屋子温暖的氤氲里,不待蒸饼装进盘子,我早已舌下生津了。
不管什么饼,口感最好的都是刚起锅不久,新鲜饱满,热热地吃,香脆惬当。有时母亲为早些下地干活,起了大早做,我就赶不上了,既未尽耳目之娱,又未极口味之享,便懊恼自己懒睡,遗憾上半天。
乡下人爱串门,尤其是冬天闲落的时候,早晨太阳一露脸,就有邻居在轻暖的阳光里,捧了早饭碗过来。母亲总会夹一块饼,放进她碗里。下一回,没等你吃早饭呢,饼已送上门了,热乎乎的,那热情也是不打折的:“尝尝,做得没你家的好吃哦。”经常地,一家做了饼,左邻右舍都跟着沾光。感觉上,好多人分享着同一美味,热闹,欢喜着呢。有的还颠颠地跑过来问母亲:“你是怎么做的,怎么这么好吃呢!”
如今,乡下人久已不做这些饼了。也是,有了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省事,方便。可怪的是,太多的选择反倒容易腻味,不管吃什么,竟难得听谁发自内心的满足,感叹说,好吃!
母亲故去三十多年了,铁锅早已锈迹斑斑,蒸屉也腐坏不见了。可那些饼,那些香甜酥脆,记忆犹新,令人回味,想起来又禁不住馋唾津津的了。真的好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