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朱铭
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乡下一到夜晚,便是漆黑一片。
父亲除了周末和节假日回家陪我们,长年累月先后在几个公社主持文化站工作。我们随母亲生活,每当夜幕降临,靠的是一盏昏黄的煤油灯照明。土灶、小饭桌、家神柜、大方桌,堂屋靠西侧是南北两张床、土墙隔出的房里是东西两张床——全家人吃睡都在一幢“丁头府”的茅草屋里。一盏煤油灯,母亲不时拿到东、拿到西,我们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那年月,煤油计划供应,天不黑透,母亲是不肯让我们点灯的。夜深时分,煤油灯下,我倚在床头看“小人书”,母亲总是自作主张把灯端到跟前,先将火苗拧小,再轻轻把灯罩向上挪一点,露出缝隙,凑近灯芯,一口气吹熄,催促我早点睡觉……小小年纪,我也明白母亲是舍不得耗费火油。贫穷的日子,母亲总担心当月的火油撑不到下个月。经历过的人都清楚,那时日子确实紧巴巴的,煤油得凭票。记得大队经销店打煤油的大爷,戴着一副老花镜,总是拿着账本先记账、后打油。
煤油灯靠棉灯芯引火,灯火如蚕豆般大小,在玻璃灯罩里摇曳。有时“油路不畅”,灯芯“噼啪”一响,瞬间熄灭,腾起一缕黑烟,满屋子弥漫着煤油呛人的气味,一下子伸手不见五指。母亲和我们手忙脚乱地摸火柴、找电筒……不多时,“哧啦”一声划亮火柴,煤油灯重新点燃。用不了两三天,灯芯就会烧得东倒西歪、黑黢黢的,光照朦胧黯淡。这时就得拿锈钝无刃的剪子,将灯芯向上抽出一截,小心翼翼修整火苗。同样,玻璃灯罩烟熏一两天,就“迷雾茫茫”,得拔出整个灯罩,用稀罕的旧报纸或旧布条,将手尽可能伸进灯罩来回擦拭,直到锃亮……那时可不像现在,茶几上、餐桌旁的抽纸随手可得。
常常在夜晚,我们吃好晚饭,做完作业,母亲便“连哄带骗”地说好话:“就一会儿,大家一起忙完就早点睡。”油灯下,我们趴在桌前,和母亲一起拣棉花、搓玉米、剥花生……记忆最深的是,白天母亲在棉花田里汗流浃背拾回的几大包棉花,倒在大方桌上,要先仔细摘去雪白棉花上零散的枯叶,再分拣成好花、一般的花和未成熟的“僵瓣”花,分别装进布袋。到收购点售卖时,按等级分别称重记账,约定俗成打白条,等“秋后算账”。
多少个漆黑的夜晚,母亲独自一人端着油灯,另一只手的手掌并拢在灯罩上——生怕一阵风吹灭了灯。她跨出大门,在陈旧的窗台前,不时左右调整角度,稳稳放好油灯。天空伸手不见五指,微弱的灯火下,门前堆着小山般的山芋藤。母亲麻利地放倒一只“老掉牙”、凳脚有点瘸的小木凳坐下,手持菜刀抓起一把又一把山芋藤,“咕喳、咕喳”地剁起猪草……一剁就到深更半夜,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
母亲2000年离我而去,至今已有二十五年。倘若母亲在世,今年该是九十三岁了。
如今的“煤油灯”,早已成为“忆苦思甜”的老物件。于我而言,它更多是童年生活中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煤油灯下,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黑夜中剁猪草的劳作背影、大清早倚在床前为我们缝补衣服和“咯吱咯吱”纳鞋底的温暖剪影……时时在我脑海中浮现,每每忆起,满是酸楚。
母亲一生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她生前在灶台前、床头边、田埂间拉着我的手,总是絮絮叨叨地叮咛嘱咐,一声“乖乖肉”,在我心田扎下了亲情的根。
母亲教诲我们请人办事,千万不要为难人家,“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日常生活要节俭,当用则用,“千钱要用,个钱要省”;文化固然有高低,但做人要有格局,“不怕不识字,就怕不识事”;人要对一切有敬畏之心,“天狂有雨,人狂有祸”;有点小权更要谨慎,“手不要长,心不要黑,嘴不要吹”……这些朴实无华又接地气的人生金句,鞭策着我一生努力向真、向善、向美、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