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场
老孙头是我们这一带出名的杀猪匠。记事起,我们队里腊月杀年猪都是他的活儿,从没请过别人。我至今不知道老孙头的大名。
老孙头个头不高,皮肤黢黑。每年腊月出现的时候,总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皮帽,那身老棉袄油渍斑斑,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他口里总叼着一根香烟,活计紧张的时候,常常忘了吸,烟灰好长也不见掉下去。
老孙头每次来都带个帮手,一个长相很英俊的小伙子。队场上刚放过《红日》的电影,大伙都说,小伙子和电影里的张灵甫长得很像。后来才知道,小伙是老孙头的女婿,叫张维高,从小是个孤儿,被老孙头抱回家养大,读完初中,就跟着老孙头学杀猪了。几年后,老孙头给小两口置酒席办了婚礼。这个女婿,其实也是儿。
进入腊月,队场上热闹非凡。各家按照排好的日子依次泡黄豆、磨豆腐,豆腐坊的磨盘整日欢叫不息,大锅里翻滚着豆浆,空气里豆腐、百叶香味弥漫。学校已经开始放寒假了,队场上的孩子分成好几拨,每拨占一块“山头”。女孩子跳绳,丢沙包,跳格儿,抓母儿。男孩子拍小画片、香烟纸,斗鸡,掷纸炮……
开始杀年猪的时候,过年的气氛已经进入高潮。
队场前面有一幢房子是队里的粮食仓库、会计室、开会的会堂。仓库前有一块60平方米左右的土戏台,农闲时节,大队的宣传队轮流到各队表演节目,偶尔也有公社的宣传队来。每每这时节,家家就像过节一样。各家的小人儿下午放学一回家,囫囵扒几口冷饭,就扛着大凳到队场早早地占了位子。等夜幕降临,队场上的锣鼓敲过两遍的时候,大人们才三三两两到了队场,于是叫喊“二小”“来宝”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大凳是各家的小人为大人备用的,他们自己则抱着玉米秆或者麦秆草坐在最前面,那才是他们应有的位子。队场上几盏汽油灯一齐亮着,照得舞台上如同白昼。
这幢房子前,有一块几亩田大的场地,这才是“队场”名称的由来。农忙时,是队里的粮食脱粒、晒粮、晒棉花的场地。夏粮上场时节,常常是老少爷们刚刚端上饭碗,忽然一片乌云从西北方向涌来,与此同时,喇叭筒把队长浑厚的“抢场啰”送到各家各户。霎时间,老少爷们,男人女人从各家门洞喷涌而出,洪流一般汇聚到队场,推粮的推粮,扫场的扫场,盖草毡的盖草毡……不一会儿,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打在老老少少身上,已经收好场的人们泰然自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说说笑笑。回家再端饭碗,饭菜早已凉了。
晒场还有一个娱乐功能,就是放映露天电影。每年有两三次,比过节还稀罕。每次发行新影片,除了县城,总是我们队先放。搞得我们队的学生在学校很扬眉吐气。在队里收获花生的时候,队长他们一商量,选两个人,带上两袋花生,提几只小公鸡,到县电影管理站表示谢意。
老孙头翁婿俩一般是腊月二十六到队里来。两天时间,三四头猪杀好,再按人头肥瘦搭配斫好每块肉,这才算完成我们队的任务,收拾一应工具,赶往下家。
队场高高大大的前一幢房屋后面,是三排低矮的猪舍,几十间猪圈,养着大大小小百十头猪。除了过年杀几头分给各家,平时养壮了该出栏的猪都卖给公社食品站。
老孙头的到来,把我们队的年味催得更浓了。
一大早,猪场人欢猪叫。队长派两个年轻力壮的大劳力给老孙头到猪场抓猪,维高和一人各揪住猪的一只耳朵,在前面拖,后面一人揪住猪的尾巴,猪却是一身蛮力,四蹄使劲往后蹬着不肯上前,把猪场前的路踩成赛马场一样。伴随这些挣扎的,是猪的一路嚎叫——“杀猪般的嚎叫”大概源出于此。
费了老劲,把猪赶到刑架旁。老孙头早已候在一边,手持一把一尺多长的尖刀。
维高一声“起”,三人一起发力,将肥猪抬起侧卧在架子上,一人按住头颈,一人按住后胯,老孙头一个箭步上前,一只手捂住猪嘴,寒光一闪,另一只手里的尖刀已经插入猪的颈部,待抽出时,一腔鲜血喷涌而出,早已有猪场饲养员将木盆放在架子旁,接住猪血。片刻工夫,有了大半盆,猪也慢慢不再哼哼了。炒猪血是每家大年三十晚上必不可少的一道菜,吃了来年方有血财——养猪养羊才会发旺。养猪场的两口大铁锅早已开水翻滚,两个帮忙的青年把开水挑到刚才杀猪的场地,倒进烫猪的大木桶,掺一些凉水,老孙头用手探探,然后指挥把死猪徐徐放入木桶。
一袋烟的工夫,翁婿俩已经将猪毛褪尽,褪了毛的猪变得白白胖胖。还有些孩子迟迟不肯离去,除了猪,孩子们也惧怕老孙头。大家都在等着——那是我们很难得的玩具——猪尿泡。
前面两头的猪尿泡都没有我的份,我太小,只有五六岁,可怜巴巴地等在一群孩子后面。两眼盯着老孙头把第三只猪尿泡洗净,用那张大嘴,鼓起腮帮,给猪尿泡吹足了气,用粗线扎紧,走到我面前。他把扣着猪尿泡的线递给我,我牵着气球一样的猪尿泡兴高采烈地跑远了,对猪尿泡的渴望还是超过了对老孙头的惧怕。(王晴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