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照亮龙门路——忆“小中专之乡”的岁月
历史上的富东,并入富安镇之前是个小乡,1981年春,我到办学条件落后的富东乡任教。这个三万人口的乡,正面临并用最朴素的智慧破解着中国乡村教育的特殊命题——在城乡二元结构的坚冰下,如何让农家子弟触摸到命运的转机?
那个年代,“小中专”能直接解决城镇户口、干部编制与稳定工作,是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黄金通道”,小中专录取批次在大多数普通高中之前。富东乡敏锐地抓住这一机会,大力度推进布局调整:撤并高中;五所初中经多年整合,至20世纪90年代中期仅存一所。这期间,狠抓教学质量,富东小中专录取率逐年跃升,鼎盛时富东小中专的录取数近全市三分之一,成为远近闻名的“小中专之乡”。作为这段历史的亲历者,那些奋斗岁月,令我难忘。
小中专涵盖师范、卫校、财会等多个专业。这批学子如播撒四方的种子,迅速成长为行业骨干:他们曾是全市教育、卫生系统的重要力量;有的成为校长、院长或党政部门负责人,富东为东台经济社会事业输送了一批专业技术人才。
那时候学校宿舍紧张,教室后搭床,或向农家借住;缺桌少凳学生自带是通常现象,晚自习常断电,汽油灯成了课堂唯一光源。学生人手一盏油灯,微光穿透贫寒,照亮书页,点燃了寒门学子的炽热希望。
彼时老师们家中有责任田,有的还养蚕。农忙时,他们奔波于田埂与讲台之间,从未耽误一节课。数学组王世义老师某天清晨田间劳作时突然想出一道难题的解法,匆匆将思路写在掌心,然后带着泥土走进教室,掌心的解题步骤在晨曦未晞时,已写满了黑板。物理组的诸葛志鹏老师,连课本封面的电路图都在反复研究,他手中的笔,同时也在绘制着改变学生命运的电路图。
面对民办教师为主体的实际,1988年秋,我们实施“硬考核、软调节”改革:确保课堂有人、教学有序、质量过硬;执行上不拘泥于固定课表,给予教师灵活性;备课、作业批改、教学质量等核心环节,则铁律如山,严格考核。这看似“不规范”的“土办法”,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智慧,既精准平衡目标导向与人文关怀,又最大程度激发了这支“半农半教”队伍的潜能,为后续规范管理夯实了基础。
那段岁月,我们在教学上追求春水破冰式的极致。1992年,我兼任了乡文卫助理,每学期期中、期末等考试后,仍坚持批阅一个年级的全部作文,对教学实情做到心中有数。管理上大胆创新:班主任竞聘要过“民主评议”关,通过个人报名、民主评议、学校考核确定;班科任教师组合实行“双向选择”。此举打破“大锅饭”,引入竞争与合作机制。这种刚柔并济的管理智慧,让富东中学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市“育才杯”竞赛中实现“四连冠”,且获评省德育教育先进单位。这一实践后来总结成《农村学校管理中的硬考核软调节》,被《中小学管理》杂志推广。
一切为了农家子弟,全面提升教学质量,是全校上下,也是全乡父老的共识。我们的学生也很勤奋,他们深知,课本里的知识,就是撬动自己命运的支点。学校和教师助力他们从“农门”跨入“龙门”,是最大的教育公平——让农村孩子先有“走出去”的可能,才能谋更好的发展。我们的育人观很朴素:让适合深造的孩子飞得更高,让完成义务教育后回乡的孩子,也能成为有文化、有能力振兴家乡的人力资源。
“小中专”在一代人心中分量千钧,我们倍感肩头责任。家长会上,我曾动了感情:“难道农家子弟生来就该扛锄头?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我不信这邪!只要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农家子弟一定能跃入龙门!”我恳请家长,千万别耽误孩子:耽误庄稼是一季,误了子女是一代。眼下虽难,孩子培养好了,万丈高楼平地砌;若耽误了,纵有家业,可能难以为继。话音落下,会场寂静,随即爆发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那掌声,沉淀着千年农耕文明对知识的敬畏,有心酸,有期盼,更有将孩子未来郑重托付的信任。
我们群策群力,在贫瘠中开垦沃土。食堂师傅起早贪黑,料理好学生的一日三餐。老书记崔世平日夜巡查,用足迹反复丈量每间教室、宿舍,还有谢占和、周伟、吴礼洋等老一辈教育工作者深思熟虑……由众多微光汇聚而成的“小中专之乡”声名鹊起。
原富东乡党委、政府千方百计营造“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的浓厚氛围,做教育的后盾。全乡上下和衷共济,托举出富东教育的辉煌。中考年年捷报,形成强大磁场,周边学子纷至沓来。
回望那段“小中专”的岁月,我深深体会到,乡村教育的真谛是让每个农家子弟都相信星光,每盏油灯都能照亮前程,其核心即“办好教育为人民”。富东中学教师当年在艰苦环境中无私奉献、务实创新、精耕细作、合力托举,为农家子弟奋力开启命运之门的炽烈情怀,今天依然闪耀着时代价值。它昭示:回应农民群众的急难愁盼,解决他们最迫切的需求,是发展乡村教育的原动力;教育的公平,需要热爱教育的人们不断去思考、去追求、去践行。(季方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