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餐桌上，头刀韭入盘，盘白韭绿，玉碧如莹，翠生得仿佛少年。

大凡写韭菜的文章，十有八九会引用到老杜的“夜雨剪春韭”，其诗字面清新，意境融彻，“剪”字更是动人。春韭喜食，夜雨也爱听。然，夜雨下地割韭，定会弄得手脚泥泞，破坏画面美，还是选个无雨之日吧。

割韭工具，简洁明了，一刀一篮足矣。锄柄包浆温润沉稳，锋利刀刃划过春韭身，汁液轻溢。

想吃头刀韭，勿去超市，那里没有，早晨或傍晚时沿小巷里、街边上寻寻。清明前后毛茸茸的头刀韭拱开地表，根红叶绿，短矮蓬杂，横冲直撞的模样有如初生牛犊。它们裹着春天的清香，不藏心事地散乱躺在卖韭的老头儿老太太的竹筐里，些会儿的工夫筐子就空了，韭嫩人老，车水马龙，好一幅白描素材。

春韭是带着清气的，干净透明，是的，眉清目秀，不染尘埃。就像汪曾祺笔下的明子和小英子，少男少女并肩坐在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看萤火虫，看流星，洁清如云，诗般唯美。

门前的露天春韭，直起身子，远眺大棚里日日无休，常年仗剑走天涯的同门师兄妹，露出怜悯神色。露天的，它们依循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自然规律，枯萎之后开始苦练内功，一冬埋首修行，只等来年笑傲江湖。世间万物，过度透支，即便换来所谓的耀眼荣光，都是值得商榷的，修养生息古来有之，不可轻怠。

席间，大荤之际，点一盘春韭炒百叶，寻常人家的朴素，顿时盘空。韭菜炒鸡蛋，好似金镶玉，镶的是碧翠莹莹的绿玉，富贵里透着清亮，有贵胄之家优雅公子的气质。暖融花开的春天，螺蛳肥嫩，一道爆炒韭菜螺蛳头，齿颊鲜香跳跃，如春雨淅淅沥沥打落春泥，欢腾且温情。韭菜炒藕丝，韭菜炒虾仁，韭菜炒蚬子，哪怕就是韭菜炒韭菜，家常小炒中有家长里短的世俗人间气。韭菜炒青椒很有意思，绿与绿的相遇，像两女子撞衫，以为势不两立，谁知却是相得益彰。韭菜豆腐汤，家世清白。我的朋友老崔做一手好菜，满桌珍馐，让人垂涎，尤其她的手工饺子做得好，吃她做的韭菜饺子，你会觉得她是用韭菜、鲜肉、文蛤、木耳、鸡蛋等各种食材，在你的唇齿间讲述一个又一个相融相和的故事，夜里九点多，微信我正在城东家中包饺子，我披星戴月从城里赶去吃过。

少时读书，没有家长接送，都是自己走路来回，要路过许多人家的门前，韭菜炒肉丝是嵌在味蕾的深刻记忆。中午放学，人家土灶台上的被柴火烧得滚烫的铁锅里，正弹跳着肥瘦相间的肉丝，淋酱油起色，八九成熟时倒进韭段加盐快速翻炒。那个香味嚣张得很，肆无忌惮地跑出门外，跑到路上，香飘数里，引诱得我们一群饥肠辘辘的放学娃，情不禁地吞咽着唾液，想来这户人家会因此道菜，午餐每人多食一碗饭吧。好多年吃不到从前的韭香了，是味蕾变了？还是韭菜的品质变了？最怕是人的心性变了。

杨凝式昼寝乍起，腹中甚饥时，蒙友人相赠韭花，是瞌睡送枕，来得正当时，为此，以表谢意，写了《韭花帖》。这是杨氏情怀，把生活的肌理和质地书法出来，天下少有。汪曾祺撰文：“韭菜花这样虽说极平常，但极有味的东西，是应该出现在文学作品里的。”夏秋时的韭花不曾吃过，想试试。

上年赶在“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之前的深秋，暮色下田，割完最后一刀韭，还是那把锄刀，割了三季的韭，也割了三季的流光。晚饭，熬锅白粥，爆炒秋韭，绿白两色，似白云映青山，一幅画就平铺开来了，笔墨静穆，如古城霜天。今晚的末韭，将随凉月藏匿于万物俱静的苍茫冬天，想吃露天韭，要等来年的。

梨花风起正清明，我家的春韭可割头刀了，提篮行，刀刀割绿，顷刻，篮内春意正盛，篮外暖风拂面。（刘平萍）